互相尊重。

回灯明

Summary:他的四周都充斥着中原中也的影子。天空、海、落日、朝霞——到处都是他的颜色,因无比温柔而更衬现实冷硬。


#历时六个月 是一篇非常掏心窝子的双黑


#全文4w7一发完   分上下发


#作家宰x法官中  无差





//只可惜,他们皆死于冷漠。






一.


那是一个冬时节。

和以往相比,那个冬季似乎不太寻常。雪时常飘着,好像要让这清澈的白色去遮挡人间的什么东西似的,那么大,那么纯粹;可是却又很奇怪,尽管接连十几天都下了雪,但是每一天都可以见到太阳——虽然那阳光实在羸弱,显得好像力不从心。我常想着也许这个冬季会发生些奇妙的事情。可是每日上班的路还是那样,人们照旧匆匆,面对我走过又背对我离开,或低着头沉默行路,或咬着面包含糊地低声打着电话,皆是安静的,寡言的,轻轻一点风就能把这为数不多的声响全都吹散。

我只记得,那似乎是一个午后。

初遇他时,我正像往常一样在咖啡馆里忙碌着,而他就站在咖啡店的门外,正微侧着头,透过那层薄薄的玻璃向里望,像在寻找什么。我下意识看了看店内,只有零星几个客人,都三两和自己的同伴说笑着,没有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我又转回头去看他。他的衣着在这个季节里显得异常单薄,几乎挡不住任何风雪侵袭——可是神情又是那样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打搅此刻的他似的——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有些面熟,可思索了半晌也始终都回忆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只好作罢。

真奇怪啊,这个人。可是……

——犹豫了几分,我最终还是前去开了门:

“先生,要先进来坐坐吗?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话语随着吐出的气息变成了白雾,飘飘然散了。那男人闻言似乎有些吃惊,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一双褐色眸子在那片白的刺眼的雪地里显出一种温顿的黯淡。大概思考了一会,良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麻烦了。”

他于是进来,在窗边坐下。我为他送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可可,男人颔首道谢,接下后却迟迟没有喝,搁在手边,任由那热气在空中消散。余光看见窗外不知不觉间白蒙蒙一片——原来是下雪了。

男人似乎有些惊喜:“下雪了啊。”

我本正打算离去,听到他这样说,便微笑着接了下去:“是的,先生。人们都说这几天下些雪来年便会有个好春,看来确实如此。”

男人却只是自顾自地,出神地注视着窗外,没有再接话。我有些窘迫,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男人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小声地说了一句。

“雪融化后……也未必是春天吧。”

我忽的沉默了。思索片刻,最终决定让这位看起来非常疲惫的客人独自待一会,于是我微微鞠了躬,悄悄离开了。而男人的目光始终游离在窗外,也没有去动那杯出自于好意的可可,只是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姿态显出一种极度的倦乏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其他客人赶在这之前就已离开,而我坐在柜台后面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只能望见棉絮般的雪安稳地从空中落下,在地上堆积出沙漠一样绵延的小丘。有几只小灰雀扑棱着翅膀在雪地上短暂地落了脚,不出片刻又啁啾着飞窜走了。我于是收回目光。直到这时,我才开始细细打量这个男人。他的小半张脸被酒红色的围巾挡住,五官湮没在阴影里,隐约有浮动的灯光落在他的眼里又被吞没。

他很忧郁——我悄悄地想着。

这世上忧郁的人有很多,这本该只是个平常得不能更平常的事。但男人身上独特的气质让我始终难以停止对他的思考。他太安静了,安静得我几乎觉得他快要和这间褐色调的咖啡馆融为一体——不,不如说他的这个神态,即使停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在下一秒就随风飘走。怀着一种莫名的心绪,我放轻脚步走到了他的跟前,试着将他从那种令人心口发闷的寂静里带出来:“您是否……愿意聊聊天呢?”

被打断了思绪的他却好像没有太惊讶,只是在抬起眼看了看我后,微微直起了身体。我思索了片刻,觉得刚才的话语有些唐突,于是又补充了几句,“店里只剩我们两个人,说说话也可以做个伴。”

他微微垂下了眼,没有应下,却也没有拒绝。我摩挲了一下裙摆,只能尽量挑了一个不会太生硬的话题开了口:“先生喜欢看雪吗?”

他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我爱人喜欢。”

见他愿意接话,我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撑着下巴等他接着说下去。片刻后他开口,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他姓太宰,叫太宰治。

他问我愿不愿意花费一点时间,听一个并不算很有趣的故事。



二.



太宰治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小时候家中经济状况尚可,但父亲是个酒鬼,酗完酒后总是要找个对象来发泄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怒气——有时是母亲,有时是他。而母亲全职在家,没有独立经济来源,面对丈夫的暴力与辱骂,除了眼泪,再也挤不出别的什么了。

父亲不喜欢他。因为他怯懦,瘦弱,像极了他的母亲,没有一点他口中所谓的“男子气概”。他听过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真是跟你妈一样的赔钱货。”

他恨父亲,亦埋怨母亲。从前,母亲无底线的隐忍让他觉得既费解又痛苦,为什么不还手呢?后来他在雨点一般的拳头下明白了:还手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暴揍。甚至就连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提出离婚,都被父亲提前找人买通了那个法官,钻着法律的空子对母亲提出了苛刻得近乎残忍的条件,最后逼得她不得不放手——就连这样的反抗都没有用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他妥协了。和母亲一样。

他从小在这样的恐惧与暴力氛围里长大,学会的除了沉默,就只有沉默。同龄人也并不欢迎他——谁会想要和整日寡言少语的人做朋友呢。

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他个子不高,甚至在同龄人中比较还矮了不少,但胜在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我叫中原中也,”新同学这样介绍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从书包里戏法似的抖出一大包水果糖:“这是我给大家带来的礼物,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大家都喜欢这样开朗的同学,课间的时候就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只有太宰治抱着自己的书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安静地看,仔仔细细地看,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扎进书里——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和大家一起玩闹。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中原中也问起来,也只说:

“不用管他啦,让他看他的书去吧。”

中原中也却只皱皱眉,没接话。分完一大圈人后他找了借口从人堆里脱身,偷偷摸摸地在太宰治身边蹲下:“你叫什么名字呀?”

太宰治被吓了一跳。眼前人笑着张开手心,里面赫然躺着一颗橘子味的糖——那是他最喜欢的味道。他飞速地抬眼看了看那双蓝眼睛,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又更深地低下头去,在被催促了几次以后才伸出手去接住,小声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结果话音都还没落地,中原中也就被别的同学拉走了。

他有些失落,还没来得及把糖塞进口袋里,就听见中原中也叫他。

“太宰同学——记得吃糖哦——”中原中也笑着和他挥手。

太宰治从此牢牢记住了中原中也的名字。中原中也乐于分享,时常从家里带些母亲烤的饼干。好吃的东西总是不消片刻便能分完一大包,偏偏每一次都只有太宰治不会上前来拿,反而害怕跟人接触似的躲得远远的。但中原中也总是会为他留一份——他知道太宰治只是不习惯开口。

他们熟络了些之后,太宰治终于放开了些性子,开始和中原中也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他喜欢叫他小蛞蝓——一种看起来毛茸茸的海洋生物,小小的,可爱极了。中原中也一开始不太接受,后来随他去了,还报复性地管他叫青花鱼。

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的。太宰治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有这样的朋友,因此格外地珍惜——有时玩的一些小把戏,还会阴差阳错地成为二人独特的交流密语。

只是,太宰治总是会想,为什么会是我呢?明明有这么多人想要和他一起玩,为什么会选中了我呢?当他把这话问出来时,正在对着窗户整理帽子的中原中也愣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笑了。

“因为,我想成为一个警察呀!我爸爸说了,要想成为警察的话,从很小开始就要有勇气保护别人了!”

那时候他也不过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啊,却可以讲出那样的话。即使很多很多年之后,太宰治也总是忘不了那个在阳光下,几乎要发起光来的身影。

后来,在很普通的一天里,太宰治再一次被醉醺醺的父亲打得遍体鳞伤,而母亲躲在一边,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被指着鼻子骂“软弱的混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上自己的书包,失望地看了一眼显然已经对暴力完全麻木的母亲,沉默地从家里退了出去。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渴了就去街边的小店接一杯免费的热开水。他想起母亲总说他们都是可怜人,平白无故要糟这样的罪——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只是痛恨自己的弱小,痛恨那个沾上酒精就疯了魔一样的所谓的父亲。

天阴沉沉的,下着雨,太宰治无处可去,背着书包站在细密的雨丝中,眼睛有点发酸。不能觉得自己可怜,他对自己这样说,否则人生就只剩下无穷尽的噩梦了。

往前走了很久,雨还是没停。衣物湿透了的太宰治只好匆匆躲到便利店的屋檐下,抱着书包蹲在角落,好让自己不要太冷。气温很低,太宰治哆哆嗦嗦地蜷着,恍惚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很吃惊,一抬头,居然是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提着一个大袋子站在他面前。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女人——显然,他和母亲才刚从超市出来。

“你怎么在这呀,太宰,”中原中也伸手把他拉起来,“下这么大雨,怎么不回家?”

太宰治咬了咬下唇,撒了个谎:“我……爸妈不在家,我没带钥匙。”

中原中也闻言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接着转头回去对女人说:“妈妈,他就是我跟你说的太宰同学。他没带钥匙,我们请他来家里坐坐吧?你看他都淋湿了,会感冒的。”

女人没多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点了下头,然后主动接过太宰治抱在怀里的书包,微微笑了笑:“要是不介意的话,今晚就在家里吃晚餐吧?”

太宰治自始至终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停地说谢谢和不用了,然后怀里一轻,就被拉着坐上了中原家的车。

中原中也一路都在和他说今晚有什么好吃的、雨真是大啊你一定很冷吧、诶妈妈我把我的新衣服给太宰穿吧。太宰治默默地听着,心里被照亮了一小圈。

等待吃饭的间隙,十分兴奋的中原中也拉着太宰治在客厅里看电视。太宰治对警匪片不是那么感兴趣,便环视着客厅的四周。墙上有很多照片,最大的那个是全家福,除了中原中也和他的母亲,还有一个看起来高大又严肃的穿着警服的男人——太宰治猜想那便是他父亲。看着一家人真挚的微笑,太宰治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羡慕。

他们家,从来没拍过全家福。

晚餐很快便做好了。中原家的晚餐好看又好吃,太宰治埋头吃了两碗,还觉得自己能再吃点。他本想帮着洗碗,却被女人笑着赶出了厨房:“哪能让我们可爱的小客人洗呢,你去和中也玩吧。他老跟我说邀请你来家里做客,今天算是圆梦啦。”

太宰治有点不好意思。但中原中也跑过来,亲了亲妈妈的脸后就嘻嘻哈哈地把太宰治带上了楼,大有不跟他疯玩一整晚就不罢休的架势。太宰治想说还是先写作业吧,就看到中原中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双蓝眼睛执着地盯着他看呀看。这把太宰治吓了一跳。

“怎么啦?”

“是不是有人打你了?”中原中也小声问,“我看你走路和平常不太一样。是你爸爸吗?”

太宰治忽地沉默了。他在心底里跟自己说,不能让中也知道,一定不能。一看到那双蓝眼睛,他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害怕:中也会不会也因为恐惧而远离我?像其他人一样?

“他爸爸会打人!他也会打我们的!快跑!”

那些藏在回忆里的恶言相向和惊恐的目光让他全身发抖。他后退几步,飞快地摇头:“没有,不是的,我只是摔了一跤,腿有点疼……不是的。”

“那你脸上的淤青呢,也是摔的吗?”中原中也伸手去碰,太宰治却触电一般退得更远。中原中也终于有些急了,说出口的话也冲了些:“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说谎一点也没意思!”

太宰治再次惊慌地摇了摇头,惨白的脸上已挂了两滴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没有,不是的,你不要害怕,没有人打过我,是我自己摔的……别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他不敢再去看中原中也脸上的表情,只是仓皇地抓起床上的书包就跑下了楼。他甚至来不及与那个温和的女人告别,就狼狈地跑出了中原家。

重新走进冰凉的雨里,太宰治终于忍不住扔下书包,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雨下得更大了。

红着眼圈回家的结果是更为残暴的一顿打。痛得连路都有些走不直的太宰治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把自己扔在床上,死死地用被子蒙住了脸。

第二天,照常上学。太宰治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坐下。桌上的蓝色信封叫他有点疑惑。他瞧着四下无人,悄悄拆了信封,里面有几颗他最喜欢的橘子味水果糖和一张纸。纸上写着:对不起。

太宰治抬起头往中原中也的方向看,中原中也心有灵犀似的转回头,正巧对上目光,便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太宰治收回目光,捏着糖,深呼吸了几下,拆开,吃掉。

激烈的矛盾就这样被一颗糖融化了。课间他们还是像原来一样搭伴吃饭和玩耍,中原中也却再也没有问起过他身上的伤。一个学期过得飞快,新学期再来临时,太宰治早早地来到,等着给一个暑假未见的中原中也送上他准备了很久的礼物——那是一个布偶小熊,手工缝制,还戴了一顶黑色的小礼帽,笑眯眯的,像中原中也一样。

但直到第一天结束,中原中也的位置还是空的。太宰治兜里揣着小熊,跑去问同学,同学说不知道;去问老师,老师轻飘飘地说中原中也转学了。跑到中原中也家门前一看,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因工作调动,需要搬至外地。为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门前的小篮子里有一些自烤的曲奇,请大家尽管享用吧。

——这确实像中原家的风格。总是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连道别都显得那么温柔。

太宰治垂着头,回了家。后来的生活一如从前,什么也没变过。有时候他想向警察举报父亲越发严重的家暴,得到的答复却是:一家人嘛,有什么不能忍的。

忍,听起来多么轻巧的一个字啊。

可是能怎么办呢?太宰治曾发誓自己一定不能毁在这个泥潭里,于是他年复一年地忍着,忍着那些在夜里疼得发痒的伤疤,忍着近乎侮辱的痛骂,忍着母亲黯淡无光的双眼。偶尔想起来小时候好像曾有谁笑着告诉他想要做一名保护别人的警察,也只觉得极陌生,恍如隔世。

直到十七岁那年。也许是报应,喝得七荤八素的父亲开车不慎,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不太伤心,看到父亲陌生的死气沉沉的脸亦没什么感觉。只有被他压抑了很多很多年的悲愤,翻涌着,咆哮着,冲得他眼眶发热。

倒是母亲,这个干枯瘦弱的女人,好像经受了很大打击一样,终日恍惚,时不时还抓着太宰治战战兢兢地问:

“我好像又看到你爸了。你看到了吗?”

太宰治心里担心,但女人又摆手说没事。母亲于是还就那样过着,洗菜,做饭,然后在某天里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此后再也没醒过来。

和父亲死去时一样,太宰治拿到死亡通知书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出什么反应才是正常的。他好像该哭,但哭给谁看呢,谁又会在意呢。一直到葬礼结束,看着母亲小小的墓碑,他老是在想,也许她其实一直住在坟墓里,生前是这样,死后还是这样。

——只是,难道自己就不是吗?

在母亲下葬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宰治的精神状态都非常差,身体也很不好,三天两头就感冒发烧,甚至因为长期处在压抑里导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还患上了很严重的胃病。老师注意到过他的不对劲,找他谈话时却又被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了。

正逢梅雨季,淅淅沥沥的雨整天下个不停,空气潮湿又黏腻,吸进肺里时感觉下一秒就会窒息而死。一切都糟透了。他开始思考人活着的意义——活着是为了什么,赚钱?赚到钱之后要做慈善吗,还是守着这些臭铜一辈子?如果娶了妻子,那么是否还要生一个孩子,教育他,让他长大?这个孩子会和自己一样经历这些东西吗?这些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痛苦和噩梦?然后呢?度过一个无聊的晚年,最后在亲人的哭声里痛苦地死去?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这样极度纠结地过了一个多星期,他陷入了更深的思想泥沼。他太痛苦了,于是开始尝试通过伤害自己,而暂时地从那些时刻纠缠他的东西里逃脱出来。血从伤口里流下来时会带起麻痒的痛感,让他几乎想要流泪——他觉得那是他活着的证明。可到了后来,就连这些也不管用了。伤口越多,他就越觉得痛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陷入这样的怪圈,于是他选择了自毁。

他下了狠手去割腕。但因为经验不足,没能在别人发现前就死去,于是只能被迫活了下来。

他在医院躺了几天后,老师带着同学们过来看他。平日里与他没什么交集的同学现在倒是都红了眼,嘴上说着“太宰同学可不能蔑视生命”一类的话。他百无聊赖地挪开视线,却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头张扬的橘发,深蓝色的双眼——黄昏的海就是这两种颜色最完美的融合,现在他再一次看到了比那还美的人;可他又十分陌生,记忆里那张婴儿肥的白嫩小脸现在长开了许多,依稀有了锋利的韵味。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不敢认他。其实他很害怕中原中也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太阳一样的人连微笑都染着阳光,让习惯了寒冷的太宰治总是想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中原中也曾说过他喜欢看见太宰治笑起来的样子,于是为了不给他带来那些没有必要的负面情绪,太宰治只能筑起一个更高的坝,拼命藏好自己的那些无处安放的悲伤——可是现在全都没了。

中原中也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啊,他却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叫了。此刻他抬起眼来,却只能看见中原中也正沉默地立他的床前,身形被重重叠叠的几个人挡住,不甚明晰。他没什么表情,却好像把什么都说完了。

太宰治又想起以前他总是这样说:“你应该多笑一笑……”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别过了头。

老师还在不厌其烦地跟他说着生命的重要性。他于是垂下眼去,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输液管,开始放空了思绪。他想到以前那些旧时光,想起那个一直被自己锁在抽屉里的布偶小熊,还有他们开过的一些玩笑……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两个小小的孩子手拉手在海边奔跑,在树下看樱花从天空中飘落,试图把一个可丽饼分成两个却碎了一地……太久了,已经太久了。太宰治几乎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梦。

老师终于讲完了最后一句。他轻声开口,却是朝着中原中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个同学是新转来的吗?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老师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是怎么到这里的,好半天后才推了推眼镜,说,是的,你住院的这几天转来的。他说希望可以尽自己一份心意,所以也就跟来了。

太宰治点了点头,轻轻闭上眼睛,一副极倦的样子。于是老师适时地说了几句“祝早日康复”之类的话后就站起身来,带着同学们准备离开。这时,中原中也却忽然开了口:“老师,我想跟这位同学聊一聊,也许,我可以帮到他。”

老师思索片刻,同意了。他们和太宰治告别后就很快离去,此时病房里就只剩下了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二人,还有白的病号服、白的纱布和白的花。一切都安静得过分。

病房里就这么静默着,天色兀自暗了下去,没有灯。良久,中原中也率先开了口:“太宰。”

“这位同学,”太宰治语气略急促地截断了他的话音,“我们之前认识吗?”

太宰治在装傻。他很纠结,他其实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中原中也因为自杀的事情而对他冷眼相待——明明他们从前最多也就共度了国小的两年时光,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也依旧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在乎中原中也对他的看法?

中原中也站在他的床前,安静地看着他,一双深蓝色的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他只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他再一次开口:“太宰。”

两声“太宰”让太宰治一败涂地。他知道自己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于是沉默了一会,似是轻叹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我。”

中原中也没有接话。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太宰治。太宰治觉得那目光似利刃,非要把自己给抽丝剥茧一般全都打开才好。

“你这几年还好吧?”

太宰治说完这话后自暴自弃似的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和他之间这么久没见,也没什么好说的,叙旧里都盛满了客套的假意。他在被窝里攥住了衣角,心脏里翻涌着压不住的惶恐。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所以才会更怕。



三.



“那您之后和他说了些什么?”我小声地问。

“没说什么,”他耸了耸肩,看起来很是无奈,“我本来想拦住他,告诉他我只是真的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头很疼,伤口也很疼——大概是因为生来卑劣,所以不配和他这样的人说话吧。”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半晌才憋出一个“抱歉”。

“不需要道歉哦,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总不至于为此伤神这么久。”



太宰治在医院躺够了一个多星期才被医生放回去。他出现在班级门口时大家都欢呼起来,这让不大习惯被关注的太宰治感到很不自在。

“大家好,”太宰治几不可察地向后退了一步,“谢谢你们的关心,我很好。”

人群的嘈杂像沸腾的水一样欢快地冒着泡,太宰治勉强挂起微笑,向同学们点头致意。一片吵闹里只有中原中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望着他,像早已看穿了他轻浮外表下满目疮痍的灵魂。

他错开了中原中也的目光。老师不大了解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故事,将他安排在了中原中也身边的座位上。理由很体贴:靠窗风景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太宰治强压下心头涌动着的不安,面上却仍旧带着点温和的笑,点头道谢后像是抗拒着什么一样慢吞吞地挪到中原中也身边,又坐下。中原中也看了他一眼,随手撕了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放学别走那么快,我们聊聊。”          

太宰治闭了闭眼,收起纸条,权当默许。在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一天的课程和大家似有似无的目光关注之后,太宰治避开同学,跟着中原中也悄悄去了学校的天台。那天晚上的风很大,把云都吹散了,几缕微薄的夕阳光很轻地笼罩在天空上方,却总让人有种即将要日出的感觉。

日出……吗?

太宰治望着天边的方向,轻轻吸了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他们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谁都没说话,一同走过去倚在了栏杆上。

半晌之后,太宰治才试探着开了口:“……中也?”

前几日所见到的那个冷漠的外壳好像突然就碎裂了。中原中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却没之前那样冷了。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已经不怎么生他的气了——虽然阔别已久,但太宰治仍记得中原中也小时候的脾气性格,心下更放松了些,又抬眼去看他。

中原中也和他对视:“为什么自杀?”

太宰治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沉默了好半晌才闷闷地回了一句:“不想活了。”

逻辑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可中原中也就是觉得太宰治用这种语气说话让他不太舒服。于是他抬了抬下巴:“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太宰治还是闷闷地:“不想活了。”接着他笑了一下,眨了眨眼:“你知道的,我——从不说谎。”

中原中也只是垂下眼去,像很多年前那样,尊重了他的沉默。话题就这么被太宰治绕过去了。

“倒是中也,怎么又回来了?”

“没什么理由,”中原中也顿了顿,“我妈妈……去世了。”

太宰治愣住了。他想起那个女人温柔的笑容,和那顿可口的晚餐,还有为了告别而放在门口的一篮子曲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沉默许久,最终又只是轻声说:“她大概,只是变成了一颗种子吧?”

“像种子一样,”太宰治闭上眼睛,用那些他拿来安慰了自己很多年的东西,来安慰中原中也,“去到了别的地方,再一次地生根发芽了。”

中原中也愣了很久,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笑了。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二人简单地告别后,中原中也就率先下了天台,到快要拐下楼梯的时候,他忽然磨磨蹭蹭地丢下一句话:“你小时候不是想去富士山看雪吗,以后我跟你一起去。在这之前,你可不要死掉了。”

太宰治仍站在原地,闻言不由得失笑。他早就去过富士山了。

但他还是说,好。



四.



太宰治仍旧和他结伴,仿佛中间隔绝了他们的那些岁月从不存在。他们仍像小时候那样分享便当,一起回家,只是有什么东西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太宰治向来对自己剖析得清清楚楚,他有时以为自己只是需要找一个可以栖息的树枝,一只将他从深冬里拽出来的手,一个来得及时的拥抱,而中原中也正好能将这些全部都给予他,所以他才在中原中也这里停留;但现在他开始不确定了,或者说他一直都不太确定中原中也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选择不去思考,转而期待起看似遥遥无期的富士山之旅——他的人生太过乏味,只有期待些什么,才能支撑他虚弱无力的灵魂。




梅雨季过后就快入秋了。

立秋那天的最后一节课,国文老师下发了他们上一次的写作纸。他们的国文老师是一个颇有些情怀的中年女性,有时会布置些没有主题限定的作文让大家自由发挥,然后挑出其中几篇优秀的范本,在课堂上朗读给大家听。发作文的同学走了几圈,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如同白鸽一样扑闪着回到各自的位置,大家便开始嬉笑着互相传阅,一时间教室里热闹非凡。太宰治的精气神还没养回来,课间常趴在桌上小憩,坐在他一旁的中原中也拿到自己的作文纸后本想悄悄看看太宰治写的文章,探着头瞅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正有些疑惑,就看见国文老师拿着教案走进来,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这次的游记,大家都很真诚地写下了自己的感受和见闻,”她很缓和地说着,“只是有一篇,却格外地触动我。我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太宰同学的《银枝》。”

一篇!大家都开始惊呼。国文老师是个温婉宽容的性子,看文章的目光却也极苛刻,虽说平常总会分享个几篇,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老师眼里是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大家甚至还打过赌,赌谁能获得让老师独睐的殊荣,没想到竟然会是从没交过文章的太宰治……?

中原中也也呆住了,半晌轻轻把还在安静睡着的太宰治拍醒:“醒醒,你要出名啦……!”

但太宰治今天好像格外疲惫,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没了动静。中原中也无奈得要命,看着他依旧十分苍白的脸色又舍不得再把他叫醒,便任由他睡去了——权当避免当事人听着自己的文章被公开朗诵而感到羞恼吧。

“……哪怕是离开,夏季也一定要轰轰烈烈地走。于是便下了一场大雨,织成一片白幕,好像是给自己的远行拉起了一张帆。

“然后一切都被隐在里面,无论色彩还是声音,都会在令人震颤的雨声里尽数消融,只留一点朦胧的轮廓,或是模糊的窸窣——其他的,就都随着夏天一起去了,去远行,去地球的另一边;于是在这场雨停之后,这里的一切生命就会沉淀下来,流失的流失了,沉默的沉默了。它们要等到下一个夏天把那些生命力带回来,才能再一次地继续歌唱。”

大家都安静地听着。没人说话。

“可是人,却不满足这样的轮回啊。他们有着两条腿,所以可以不停地奔跑,不停地追逐;太阳东升西落,月亮也东升西落,他们追完了太阳又去追月亮,却总是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有多少东西被落在了原地。地球是圆的,于是无论跑到哪里都终归会回到原点,可是等到那个时候,那些被留下的东西早就已经迷失在过去,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生命啊……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屋内屋外都在下着大雨。老师的朗读平淡而流畅,把每一个人都奇异地定在了原地。全文结束时整个教室里只余滂沱大雨敲击在玻璃上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人鼓起了掌,两个人,三个人……老师放下了那张作文纸,目光在仍然沉睡着的太宰治身上掠了过去,然后宣布自习,又轻轻点了点中原中也,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老师对中原中也说了什么,太宰治其实并不知道。连前面那些事情,也都是等到后来睡醒时中原中也才告诉他的。那个时候教室里已经只剩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个人,太宰治还半眯着眼没完全清醒,中原中也独自坐在他旁边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他们坐在一起,窗外的雨幕仍然笼罩着天际,朦朦胧胧的。

太宰治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突然说:“我其实很喜欢雨天,什么雨都喜欢。”

中原中也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应他:“为什么?”

“中也有没有想过,雨其实是天空在哭呢,”太宰治低声说,“小的时候我其实特别羡慕,总觉得要是能做一片云就好了。不会……”他顿住了,像是在思索要怎么说下去,犹豫了半天,却也只是叹了气,“……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它们很自由。”

“真矛盾啊你。又想安稳地停留在原地,又想变成一朵完全不被束缚的云,”中原中也说,“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人总是要失去一些东西才能走出下一步。”

太宰治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中原中也那双写满了认真的蓝眼睛。



“所以……”

“所以,我选择了这条路,”男人轻声说,“我啊……我其实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只不过那些看不到任何方向的时刻里,中也拉了我一把。是他告诉我,文字很多时候其实使我们拥有,而不是失去。”

男人微微低下了头。



后来到他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太宰治看了看窗外的雨,想了想,然后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书包。中原中也看着他的动作,犹豫了一会,开口问他:“太宰,你晚上打算吃什么?”

太宰治愣了一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磕巴了一下之后回答他:“味增汤什么的……。”

“我不信,”中原中也盯着他的眼睛说,“肯定什么都不会吃。一个午餐便当里除了一个饭团就什么也没有了的人会好好吃晚饭,我不信。”

太宰治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后就没了声。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被呵护过的人其实最受不了这种普通的关心。你晚饭吃什么?冷不冷,路上没什么人啦快些回家吧——多简单的几句话啊,落在他耳里却烫得他几乎一激灵。太宰治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点了一下之后就飞走了,想要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是什么呢,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中原中也看着他无措的样子,叹了口气。

“晚上我要做鳗鱼盖饭,来我家吃点再走吧。”

——是温暖啊。

太宰治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夺去了控制权,和很多年前一样,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拉着走上了回家的路。于是两人肩靠肩地走出了学校,挤在一把伞下面,顶着风和雨向家的方向走去。这把墨绿色的小伞根本遮不住什么,暴雨在伞面上砸出一声声闷响,雨珠落在他们的发丝上,肩上,鞋尖上。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却又无端地生出一点互相依偎的意味来。

回家的路在此时看起来很遥远。天和地是同一种灰色,一眼望去好像怎样都到不了尽头。他们的伞摇摇晃晃,像是马上就要淹没在海浪之中的孤舟;偶有来不及避雨的行人狼狈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又钻进一旁便利店的铺子里。但他们只是相视一眼,又笑一笑,就这样举着一把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伞,慢慢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的时候两人的身上都湿透了。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中原中也给太宰治找了一套宽松的睡衣,让他先去洗澡以免着了凉,自己则随便换下了衣服后就围上围裙准备做饭。过了一会,太宰治洗完澡出来,换上衣服之后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下:“刚刚好……诶?”他感到有点疑惑,“中也,你怎么会有我的尺寸的衣服?”

这句话问出去后太宰治好像听到中原中也切菜的声音顿了一下,却半晌没有回声。他以为是中原中也没听见,于是进了厨房,还没开口就被恼羞成怒的中原中也堵了回来:“好吧,好吧,我买的是Oversize……!谁知道你这家伙穿的刚好啊!”

太宰治反应了两秒之后发出了这半年来最开怀的笑声。中原中也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之后转身继续料理着砧板上那几条可怜的小葱,刀法稳得看起来好像根本不为所动——如果忽略他越切越重的力道和那红了半边的耳尖的话。

“别笑了啊!”他一边小声骂着一边揭开了锅盖,把那条裹满了浓郁酱汁的鳗鱼捞出来晾在了切熟食用的砧板上,然后三两刀把大块的鱼肉均匀的切开,铺在了热气腾腾的米饭上。太宰治站在他背后安静看着,还一边伸手去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中原中也不管他,又从橱柜里拿了两个无菌蛋,滤去蛋清之后窝在了上面;然后是葱花,胡椒粉和白芝麻——蛋清则用来在正欢快冒着泡的味增汤里打了一个蛋花。

晚餐就这样准备好了。

真正把热腾腾的碗捧在手里时,太宰治才终于觉得有种不真实感。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怎么好好吃过晚饭了,一切进食好像都只是为了满足活着的最低限度。中原中也在对面撑着下巴看着他,像是在期待什么,他于是不再去想其他,只是拿起筷子,小声说了一句“我开动了”,然后夹起了一块厚实的鳗鱼肉,吹了吹热气。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将鱼肉送进嘴里的时候被烫了一下——疼痛和悲伤一同在口中融化,他掩饰着什么似的“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把眼睛更垂下去一点,就有几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泪水涌了上来。

“怎么了,”中原中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看起来好像有点慌乱,“不好吃吗?”

太宰治微笑着摇摇头:“特别好吃。”

中原中也想说什么,又顿住了。他好像有点被太宰治泛红的眼尾吓到了,无措地沉默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给太宰治抽张纸巾——“你……”他说,“以后要是愿意的话,都可以来我家吃。反正都是一个人,多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

太宰治就笑:“那我每个月给你交伙食费。”

不管怎样,这顿饭到底是吃得很愉快了。太宰治主动承担了洗碗的责任,中原中也便去洗澡。两个碗两个锅洗起来并不费什么事,洗完出来时客厅里还是只有太宰治一个人。他倒了一杯水之后坐在沙发上,本想着再坐一会就该走了,身体却因这久违而舒适的饱胀感给彻底软化了,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总想着再坐会吧,然后竟然就这么不小心睡着了。

中原中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太宰治已经靠着沙发昏睡好一会了,只是他浅眠,客厅的灯又大刺刺地亮着,以至于中原中也一开门他就已经醒了——杯子里的水已经冰凉,被他就这么握着,正巧紧贴着胃。他闭着眼,察觉到胃部正传来隐隐的痛感,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是因为淋雨还是因为这杯冰水而凉了胃,就感觉到中原中也轻推了推他的肩,声音由于沾染了水汽,听起来有些模糊:“已经十点多了,太晚了,你留在这里吧。我去给你铺被子。”

太宰治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刚想站起身来,胃部的刺痛便让他身体一僵,以至于他又跌了回去。他抬起手臂没让凉透了的水从杯子里洒出去,配上乱七八糟的头发看起来狼狈极了。

“欸。”太宰治轻呼一声。

中原中也眼疾手快,一边将那杯摇摇欲坠的水接过来一边伸手扶住了太宰治。他不知道太宰治有胃病,以为是什么大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还好吗?是不舒服?”

“睡麻了腿而已,”太宰治笑着敷衍过去,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中也很担心我嘛。”

“好了好了,就是担心你,行吧?”中原中也不理会他的打趣,“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太宰治说。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中原中也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所谓,但太宰治仍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给中原中也带去什么麻烦了。



五.



“可他是您的爱人啊,”我觉得有些不能理解,“爱人之间不就是要相互麻烦的吗。”

“欸,所以他后来发现了嘛。”



六.


后来太宰治就慢慢养成了来中原中也家吃晚饭的习惯。和以前一样,依旧是中原中也做饭,他洗碗。时间久了,他的胃病甚至因为按时吃饭而好了一些。有时候时间太晚了,他会在这里住下,第二天再一起去上课。中原中也租住的房子是一居室,于是晚上他们会睡在同一间房间里,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

一直以来太宰治都把自己有胃病这件事情藏的很好,可是一旦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多了,总会有被发现的时候。第一次被发现的那天,是因为学校夏日祭,他们回来得很晚,太宰治干脆就和往常一样住下了。

太宰治的胃就是在关灯没多久后开始痛起来的。中原中也睡眠质量很好,安静下来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太宰治微微蜷着,辗转难眠。

他的胃还没有完全消停下来,钝痛隐隐地横在他的痛觉神经上,将他本就不深的睡意搅得一干二净。他试着动了动身体,结果又被中原中也翻身的动作吓得躺了回去,只好很慢地动了动,换成了侧躺的姿势。现在他正好能看到中原中也的脸——中原中也生得确实很漂亮,天生带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美。眉梢锋利,面容平和,但睡着时又像无害的小兽,惹得人有点心痒痒的,想把他抱在怀里,和他一起取暖。

看了半晌,太宰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掀开被子,小心地站了起来,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毕竟是胃痛,又睡不着,卧着的姿势只会让他更难受。

于是他捂着胃又瑟缩在了沙发上。客厅有一扇很大的窗,这个时间段正好能看到银丝一般的月光沿着地面缓缓流淌,让人联想到蓝色的银河与冬季。他想起中原中也曾提起过他最喜欢冬时节——那种美是肃静的,令人安稳。大雪绵延时仿佛把全世界的悲伤都掩盖住了,无论是什么都陷入了沉睡,只等来年春季再发芽就好了。

太宰治于是悄悄地想,两人喜欢的时节,正巧包揽了一个四季轮回啊。

墙上挂着的钟里时针慢慢地从二挪到三,太宰治却还是不太舒服。他小心地从沙发上慢慢爬起来,挣扎着想要给自己倒一杯热水,走到厨房料理台前,倒是意外地发现回来时烧的热水尚有余温,于是倒了水,仰头喝下。

温热的水流进胃里,带起令人舒适的暖意。缓了一会后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便又端着杯子回到客厅,刚想坐下,一阵比之前更加剧烈的刺痛猛然炸开,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沙发,松了手,杯子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清脆的声音在屋里荡了几个来回,又散了。

太宰治头疼地往沙发上一倒——希望中也千万不要听见啊,这实在是太狼狈了……

事与愿违。睡眼惺忪的中原中也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橘发走出来,见他扶着沙发上甚至还愣了一下:“……你在那干嘛?”

“我有点渴。”太宰治朝他很难看地笑了一下,正想继续说下去,剧烈的痛感就又席卷而来了。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将自己蜷起来,好让那种痛减轻一些。太宰治闷哼了一声,终于放任自己把脆弱暴露出来:“中也……”

中原中也吃惊地快步走过来,连忙扶住太宰治,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蹲下身去与太宰治平视:“你到底是不是不舒服?”

“……嗯,”太宰治正为自己下意识流露出的依赖感到懊恼,想了半天后决定随它吧,“我有点胃疼。你有胃药吗?”

“有。”中原中也皱着眉说,然后转身去自己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又匆匆拿着一小板药片跑出来,递给太宰治。太宰治向他道谢,然后掰下药片,连水也没和就直接吃下去了。药片的苦涩让他不禁咂了咂嘴,看见中原中也讶异的眼神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

中原中也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一时无言,太宰治靠在沙发上等药片生效,而中原中也则一直站在他的身侧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毛病的。”

“谁知道呢。”太宰治不慎在意地摇了摇头。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太宰治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中原中也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太宰,”他一字一顿,神色平和,“我希望你珍重自己。”

太宰治愣了愣,转头看向他。



“他很在意您,”我说,“或者是,非常爱您。”

男人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如此肯定,以至于他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下意识地顿住了。这时候我转头去看窗外,雪已经小了很多,静谧地折射着太阳的碎光,让人心生愉悦与怜爱。

“可他从没承认过爱我。”

“欸,也许您误解了,”我语气轻快,大概是因为通过男人所述的故事联想到了一个温暖的未来,“轻易说出口的爱,才是不可信的。”

男人沉默半晌后笑了:“是这样。”

“中也总是如此口是心非。”



太宰治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认识了中原中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大概三个多月。

在那之前,中原中也展现给他的好像永远是那一面宽容又开朗的性格,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烦恼太久。他总是笑着的,眼尾上扬,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劲。太宰治不曾说过什么,却也明白这个时刻都开朗的样子其实是一层伪装——太阳都有落下的时候,何况人呢。他尝试跨过那层边界去触碰完整的中原中也,却总是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外面,时间久了,太宰治也就识趣地收回了手,停在那层边界的旁边,等着中原中也自己走出来。

十二月多的时候,横滨已经很冷了。那天是初雪,太宰治从早上睁眼开始就一直计划着和中原中也一起去吃一碗热腾腾的关东煮——那家店他已经惦记很久了。作为值日生,太宰治到得比以往都早,那个时候中原中也还没有来,他也没怎么在意,拿着工具和其他的值日同学一起去清扫校道上的积雪。虽说雪下得不大,却也在路上堆积了一大片,等到搞完卫生回教室时,第一堂国文课都已开始三分钟了。太宰治动作飞快地放好工具之后落了座,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中原中也没有来上课。

以往如果是有不舒服或是别的事情,中原中也往往会通知他一声。但他刚刚看了收件箱和通话记录,没有任何关于中原中也的消息,这是遇上什么很着急的事了吗……?

太宰治就这样踹踹不安地坐了一节课。下课后他去询问班主任,老师看了一下请假申请,说:“中原同学昨晚请的假。说是有些发烧。“

真的是生病了啊,他想。不知怎么地,他有点失落: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但是他又想起来中原中也家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自己住着——该不会是病得太严重了,连发信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整天下来,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电话,中原中也都没有任何回信。太宰治担心了一天的情绪到此刻终于变成了一种紧张。一熬到放学,太宰治就收拾东西急匆匆地去了中原中也家。按了几次门铃都没人应门,他便也顾不得是否失礼,拿着中原中也之前给他的备用钥匙直接开了门就进去了。

此时天刚擦黑,屋里一盏灯却也没有开。暖气倒是开着,说明有人在家。太宰治适应了会光线之后悄悄走了进去,本想直接到卧室里去,余光一瞥,才发现中原中也哪也没去,就躺在沙发上睡着,胳膊搭在额头上,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的情况。太宰治怕吵到他,走过去小心挪开了他的胳膊,又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没想到温度竟意外地十分正常。不是生病——太宰治愣了一下,借着手机屏幕微微的光照了照中原中也,这才吃惊地发现了他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

太宰治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半晌,他把手机收好,又找了一条薄毯子来给中原中也轻轻盖上,然后悄悄离开了中原中也家,打算先去楼下便利店买点食物回来。看中原中也这个状态,估计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了。无论他遇到了什么,等醒来之后吃些东西再说吧。不然也许真的该生病了。

到了便利店,他还是买了关东煮,还专门多拿了几串中原中也爱吃的福袋。然后他又往里逛了逛,想着既然不开心,那就吃些糖果吧,于是又拿了一点橘子味的汽水糖——也是中原中也很喜欢的口味。太宰治一直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当他站在冰柜前再一次精准地挑中了中原中也喜欢的饭团时,他才好像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牵挂。

那现在呢?

这个认知让他突然有点晃了神。无论是今天一整天的担忧和心不在焉,还是在看到中原中也独自一人沉默地躺在沙发上时那种难言的心疼,都很清楚地提醒着太宰治:这已经远超朋友之间会有的情感了。太宰治很善于察觉自己的情绪,这一次却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中也是怎么想的呢?如果他对自己一直都只是一种像怜惜一样的情感,自己这样,该有多冒犯啊。

太宰治最终还是没有再往下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几乎是有点落荒而逃地匆匆结账,离开了那家便利店。再一次回到中原中也家时,他看到中原中也已经坐了起来,正抱着那个薄毯子发着呆。太宰治于是打开了灯,中原中也抬起头来,看到他的那一刻好像突然抽动了一下,眼圈一下子又红了。

太宰治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中原中也就把头低下去了,声音闷闷地,带着很明显的鼻音:“你来干什么。”

太宰治犹豫了一会,说:“你一天没来上课,我怕你被拐走了。”

然后他没等中原中也的回答,也没有再去问他遇到了什么事,自己提着一袋子吃的就进了厨房。其实也没什么好加工的,无非是把纸杯里的关东煮分成两份,然后把饭团放进微波炉里热一下。把这些东西端出去的时候,中原中也已经很自觉地在餐桌前坐下了,正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吃饭了。”太宰治说。

中原中也好像终于有了点反应,接过了自己的那份饭团和关东煮,小声说了句谢谢。他开始慢慢地吃,却又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福袋咬下来了,签子忘了扔;饭团拿在手里,半晌也没记起来要吃一口。以往中原中也吃饭的速度总是很快,每次吃到最后都只剩太宰治一个人抱着碗扒拉,今天却是太宰治吃完快十来分钟了,中原中也才喝掉了最后一口汤。

“……我吃饱了,”中原中也说,“麻烦你了,我来收拾吧。”

“我来吧。小心这些签子扎着你,”太宰治摆摆手,站起来说,“你先去休息吧。”

中原中也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天晚上,太宰治因为担心,还是选择留下来住了一晚。两个人躺在各自的被褥里,都没有睡着,月光从未完全拉紧的窗帘之间撒了进来,在地上铺开,仿佛一条安静的河流。太宰治侧着身子面朝着那扇窗,听着身后人浅浅的呼吸声,很轻地叹了口气。

“太宰,”中原中也突然小声叫他,“你睡了吗?”

“没呢,”太宰治转回身来,“怎么了?”

中原中也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靠着床头,眼睛望着天花板,说:“能陪我聊聊吗?”

太宰治应了一声,然后更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中原中也很小声地开了口:“太宰,你和我认识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好奇过,我父亲去哪了?”

太宰治愣了一下。

“我小的时候,也基本很少见到他。我每次过生日都会追着我妈问,爸爸呢?为什么不回来陪我?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就回来看我一秒钟,行不行?”中原中也的声音变得有点艰涩了,“她就说,爸爸是保护我们所有人的英雄,很忙的。我又问,难道英雄连一秒钟都分不出来给他儿子吗?其他英雄也这样?”

“我妈都快被我烦死了吧,”他好像是笑了,“然后说,嗯,其他英雄也这样。”

太宰治沉默地听着。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他是一名警察。他给我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就只有那张沉默寡言的脸,和那些听起来会很让国中生热血沸腾的故事。虽然基本没管过我,但要是碰上我和别的人打架或是考试一塌糊涂的时候,还是少不了一顿揍。我就想啊,原来‘英雄’也还是可以抽出一秒钟来管一下他儿子的。”

中原中也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

“我妈走的时候,他就回来了一天。我第一次跟他发这么大火,说,这么多年你管过我妈和我没有?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我连过个生日都见不到你,她还一直安慰我说别怪你爸,你爸当英雄去了。你就没觉得,有一点点地,哪怕就一点点的愧疚?!“

太宰治伸手抽了张纸巾,递给中原中也。他摇了摇头,没有接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呢……我还以为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哭的。他跟我说,中也,对不起。然后就离开了。他是要去执行任务,我知道。“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我真的不知道啊。但是我就是靠着这三个字一直熬,一直熬。我跟着叔母他们回到了这个城市,本来她想让我在她家住下,但是他们家也还有三个小孩子,如果我再加入,那真的是太给他们添麻烦了。我爸每个月都会打钱给我,所以干脆自己省着点吃,就在这里自己租了一间房住,”中原中也说,“我经常会想,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太宰治依旧没说话。

“然后你来了,我的生活里终于不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慢慢地我也就不去思考这些东西,我们每天上课,下课,一起吃东西,互相陪着,让我甚至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中原中也突然很痛苦似的蜷缩起来,“然后昨天晚上,他的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他死了。身中数弹,送医不及。”

“太宰,我不知道,我……”他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我感觉一切都像假的。我本来还想等他这次回来,就跟他好好聊聊。可是现在没有了,太宰,什么都没有了……”

太宰治没有马上应他,只是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在他的床边坐下了。中原中也仰着头,脸被月光照得很苍白,于是太宰治伸出手去,小心地帮他把强行压着没流下来的眼泪擦掉,然后很轻地说:“没事的,中也。我还在呢。”

“……我爸的苦衷,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害怕,”他顿了顿,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也很坚定地认为自己会做一名警察,听起来很矛盾吧。我又恨他,又敬重他。这世上的悲怮实在太多了,我怕如果我也继承了他的意志,就会给我身边的人,带来同样的痛苦。“

“太宰,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一次,太宰治没有再去为他擦眼泪了。他俯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既然这样的话,中也就去做一名法官吧,”太宰治闭了闭眼,“如果世界上能有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坐在法院里……”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微笑着,说完了剩下的话:“……就不会再有这么多,我和我母亲这样的人出现了。”





“我只见他哭过两次,”男人对我说,“这是第一次。”





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个真挚的拥抱。中原中也抓着他的衣角哭得很隐忍,太宰治就对他说,哭出来吧,让自己好受一点。于是中原中也终于哭出了声,滚烫的眼泪几乎快要把太宰治也一并灼伤。他就这样抱着中原中也,感受着属于他的温度;而中原中也亦抱着他,感受着掌心之下那层薄薄衣料盖不住的旧伤疤。他们就这样互相依靠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去抵挡那些回忆带给他们的疼痛。

——还有一个吻。彼此都只轻轻落在了脸颊上,像是在安抚。

那晚之后,他们成为了隐蔽的恋人。之后的生活平静无波,他们一同走过了高中的最后一年,一同考上了东京大学,一个读了文学系,一个读了法学系;一个成为了作家,一个成为了法官。他们一起买了一套房子,又为了这个房子应该怎么装修而吵架——后来不得不各退一步,不同的风格都试一试。当然,到了最后,这套房子里的装修风格变得十分诡异,暖色系与冷色系大肆碰撞,却意外地并不显违和。

沙发是太宰治喜欢的柔软型,上面多了蛞蝓和青花鱼的抱枕;餐桌是中原中也热爱的西欧风,狐狸和小狗的马克杯依偎在一起;卧室里则选用了相对温和的浅蓝色,为此中原中也特意跑到离市区很远的老师傅那里去定做了好几套床上用品。住进来的第二天晚上,太宰治抱着中原中也的腰,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窝里:“我没想到我们会有一个家。”

“说来好笑,”太宰治的声音闷闷的,“我以前觉得家这种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反正我在哪里都是一个人。”

中原中也转过身来抱住他:“以后不会是了。”

是啊,以后他们不管是累了、受委屈了还是失落了,都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们有家了。



有了家之后的生活,到底是不一样的。

太宰治是作家,工作地点相对自由,于是每天中原中也下班回家都能看见太宰治在家里,有时伏案写作,有时端着杯子站在窗前沉思,有时仍躺在床上睡着,或在厨房里,提前准备晚餐的料理。这个家里没有太明确的分工,一顿饭可能是两个人做的,一个人做的,或是干脆没有人做,而是去他们常去的荞麦面馆或西餐厅享受一下不用洗锅碗瓢盆的时光。餐桌上太宰治常会跟他聊起最近的新想法,关于爱、生死、男人和女人,或是在黑洞里生存了一个世纪的宇航员。中原中也时常为太宰治的想法感到惊叹,然后鼓励他去把这些都写下来。

夏天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去超市买一袋子雪糕,冻在冰箱最下面,谁想吃了就去拿一根。多数时候,雪糕其实都是中原中也解决掉得更多,而太宰治胃不好,便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去摸一根绿豆棒冰。中原中也不阻止他,但是当天晚上一定会给他做一点暖胃的东西吃。至于饮料——两个人都更偏爱咖啡,不管是谁冲泡了一杯,另一个人都会凑过去喝两口。时间久了,喝其他的东西逐渐也变成了这样。于是无论是什么,两个人都会习惯性地留下半杯,为了对方。

所以要是有人问起来那个狐狸杯子是谁的,他们都会说是自己的;那小狗杯子呢?也都会说是自己的。他们很早就连自己的杯子也分不清楚了。

在过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中原中也给太宰治带回了一袋子的大闸蟹,变着花样做了一顿全蟹宴。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很高兴,中原中也甚至开了一瓶他珍藏的89年的柏图斯。小个子男人虽然很喜欢红酒的醇厚,却完全不胜酒力,没喝几杯,就已经对着太宰治问为什么有两个你了。太宰治失笑,走过去想要把中原中也手上的酒杯拿下来,却被醉得有些晕乎的中原中也一拽,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太宰……”中原中也靠在椅背上,眸子倒映着灯光,却仿佛迷了一层雾气。他的声音闷闷的:“很疼吧,那些时候。”

太宰治顿了顿,没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那会儿我知道你害怕,但我总觉得,如果没有人替你抚平那些东西,你一定会被它拖下深渊的。”中原中也微眯着眼睛说。这话让太宰治心口一滞,抬眼去看他,却只对上了一双湖水一般的眼,清澈得让他有些发颤。他沉默了一会,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中原中也却不再回答,把脸转过去了。

“……我们去睡觉吧,”太宰治没辙,只好轻声哄他,“明天起来再说好不好?”

“唔。”这算是答应了。

太宰治便把中原中也扶起来,送回卧室,然后好好地裹进了被子里,再把空调调到了舒适又不易着凉的温度。中原中也睡得很安稳,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他回到餐桌前开始收拾碗筷,好像很无奈似的叹了一口气,嘴角却带着笑。收拾好厨房之后他洗了澡,和中原中也一同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没多久也进入了梦乡。

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日子太过平常,甚至有些乏味。但平淡的日子更像水,温柔而不显波澜,却又最适合沉淀,将两人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他们每天就这样过着,过着,收养了一只流浪的幼猫,起名叫“Lucky”;去逛美术展,去听音乐会,去买菜,去咖啡馆。和中原中也在一起的那十二年里,充斥着太宰治人生里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柔。他们什么都去尝试,偶尔也一起旅行,好像一辈子可以就这样过了。

他们许下有关“永恒”的愿望,那一刻是彼此紧握的手给了他们这样说的勇气;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只有望进对方双眼的眼睛。

一切来日方长。



七.



中原中也病了。

起初还只是频繁的心悸和发热,他以为只是自己最近受了凉有些感冒,就没有跟太宰治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和太宰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了几句,刚想反驳,就忽然觉得大脑像是被人重击了一下,没有疼,但是嗡嗡作响。

他愣在那里,太宰治没发觉他的异常,开玩笑似的问他:“小蛞蝓知道自己理亏了?”

中原中也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开口就是不正常的暗哑:“太宰……我有点不舒服……”

他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中原中也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医院。太宰治坐在床前小憩,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再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

中原中也动了动身体,浅眠的太宰治当即就醒了过来。太宰治微抿着唇,俯身去将他有些凌乱的发丝理了理:“感觉怎么样?” 

他第一句话不是“你为什么突然晕倒了”,而是“感觉怎么样”,想必原因医生已经跟他说了。中原中也叹了口气:“不就是晕倒了吗……没什么事情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中也,”太宰治略显急促地打断了他,表情不太好看,看起来很像淋了雨又找不到家的幼猫——他们养的那只Lucky,“你病了。”

病了——显而易见。否则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晕倒呢?因而中原中也没觉得太意外,倒是看着太宰治这副表情感到有些吃惊。“什么病?”他问,“是流感吗?”

“医生说,”太宰治盯着自己的手,好像很艰难才吐出了那几个字,“……再生性障碍性贫血。”

中原中也闻言愣住了。

接下来谁也没说什么,好像那段对话不曾存在过。太宰治看着他吃完药后就先一个人出了病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医生和护士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半晌之后他很慢地低下头去,沉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上的泥点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睛。

再生性障碍性贫血,是骨髓造血组减少,造血功能衰竭,导致周围血全血细胞减少的综合病征。临床上常表现为较严重的贫血、出血和感染。尽管近年来已有多种治疗方法,但仍约1/3~1/2病人于数月至1年内死亡,死亡原因主要为感染和出血,尤其是脑出血。若程度较轻,则有几率病情缓解,但仍有不少病人病情迁延不愈。而其中,只有极少数病人能完全恢复。

太宰治默念着医生不久前跟他所说的话,几乎稳不住心绪。为什么呢,中原中也这样的人,怎么会生病呢,怎么会,躺在病床上,只剩连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呢?

他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仅仅就是随口拌了几句嘴,怎么会这样呢?中原中也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他只感觉脑子嗡的一下,被截了一半的调笑和慌乱的呼喊杂在一起变成了一声嘶哑的“中也”,然后是中原中也吐出的鲜红的血,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还有无意识的颤抖;救护车,医生,各种各样的治疗单子和他再也不愿去回想的对话。

——胃好痛。但是他又想起中原中也还没吃早餐,于是扶着长椅站起身来,打算去给他买。胃好痛。他看着医生们推着病人从他身边匆匆跑过,无法自已地设想到他们的未来。胃好痛。他抹了一下脸,仿佛在这条苍白的走廊里看见了日渐失去颜色的中原中也。胃好痛。他在想是不是以后总要提心吊胆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祈求死神能再给他的爱人多一些时间;他们甚至可能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亲吻,因为这该死的,要命的病。

胃好痛,真的好痛。

又有许多人簇拥着一张病床从他身边跑过。他避让不及,跌坐在长椅上,愣了很久,才慢慢俯下身,死死地把自己环起来,企图抵御些什么即将刺痛他的东西。

中也……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骨髓。突然地,太宰治混沌的脑子里蹦出了这两个字,几乎让他快要弹起来。他再顾不得什么胃痛了,站起身来又向走廊深处跑去——他要去给中原中也移植骨髓。如果可以和中原中也配上型,那中原中也活下来的几率不就又大上几成了吗?

太宰治是如此的急切,以至于他根本就无暇考虑到,如果他和他,没配上型怎么办。



“那最后……?”我的心猛然收紧了。

“如你所想,我们并没有配上型,”男人苦笑了一声,“我们只能等。”

我看着他,他看着杯子里的可可,可可映着灯光。



中原中也一天天地消瘦了。

多数时间里,他坐在窗前,背对着太宰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愈发苍白的模样,而太宰治每天除了到处寻问骨髓的事情和给中原中也做一些好一点的饭食,就是陪在他的身边。通常,他们都是安静坐着的,除了谈几句无关痛痒的鸡毛琐事,几乎很少说话,病房里也就总是很安静——他们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治疗的费用极高,他们已有的积蓄仅够支撑不到几个月。太宰治只好去找朋友们,东拼西凑地借了些回来,但还是不够。于是他陆续卖了车,卖了房子,一边看着中原中也独自隐忍痛苦一边面对着高昂的药物价格,几乎快要被逼疯了。但是他的一切崩溃都不能对中原中也泄出丝毫,于是当太宰治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和中原中也一起分担喜怒哀乐,此刻却再一次被迫独自承担这些情绪时,告别了多年的失眠又一次地来敲门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中原中也面前仍然笑得轻松,一转身却要强撑着不能倒下。

中原中也心中同样痛苦万分,于是劝他:别治了,治不好的。太宰治闻言,只是冷笑一声。他知道中原中也在心疼他,也知道中原中也只是不想花这么多钱,可他就是如此憎恨中原中也这个时候这样的无私和体贴。

那是他第一次跟中原中也发这么大的火。

“你他妈要是敢放弃治疗,”太宰治指着窗外,“我现在就敢从这里跳下去。”

多卑劣啊,太宰治悲哀地想着,为了他能多在自己身边留一会,竟然可以说得出这样无赖的话来。

中原中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

这笑很艰涩。太宰治心脏一阵酸疼,几次深呼吸,依旧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夺门而出的欲望。这场闹剧以沉默告终,此后,没有人再提过这个话题。

于是还就是这样过着。房子卖掉了,太宰治就租了一间新的小屋子住——为了给中原中也补充足够的营养,他必须有一个厨房,否则他觉得自己无论是睡在公园里还是别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区别。由于价格十分低廉,房子的位置也不怎么好,完全被周围的高楼挡得严严实实,阳光基本透不进来,唯一的好处只有离医院近,每天在超市、出租屋和医院三点一线地来回跑,也不会在路途上耗费太多时间。中原中也偶尔闲聊起来,问起过一次之前他们家邻居的那个老太太现在是否还好,太宰治笑眯眯地开着玩笑说看起来可以活到三百岁,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那位老人如何了。

太宰治不敢告诉中原中也,他把他们的家卖掉了。

有那么一个午后,在看着中原中也吃完药之后,太宰治突然开了口。

“我们去富士山吧,好吗?”

太宰治轻轻地握着中原中也的手,面上显出了类似于哀求的神色。中原中也转头望向他,看了好一会,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又轻轻叹了口气,把眼睛垂下去了。

“等我好起来的那一天再去吧。”中原中也说。

太宰治别开了目光,像是早就预料到是这个回答似的。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好吧,都依你。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拜托你……快一点好起来哦。”

中原中也听了他的话就只能笑。他没办法许诺。

这听起来像在哄小孩,实际上太宰治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哄谁,中原中也,或者是自己。生命太脆弱,从前是中原中也想留住他,现在是他想留住中原中也,折腾来折腾去,竟变成了一个难以完成的执念。

那天之后,中原中也忽然变得活跃了起来,就好像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这病能不能治愈,只要能在死之前拥住全部的幸福就好。他开始跟太宰治讲他透过窗看到的东西,有时是匆匆掠过的飞鸟,有时是被夕阳点燃的云,他催促太宰治把这些都记下来,太宰治问他原因,他便说:

“以前还是法官的时候,眼里只有公平公正,看什么东西都缺了点人间烟火的气息;现在试着用你的视角去看看,才觉得原来世界的颜色这么绚烂。”

他说这话时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双眼平淡如水,叫人觉得他是个马上就会弥散在阳光里的虚影。太宰治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又被他安抚似的拍了拍。

太宰治说:“这应该由你来写。”

中原中也却摇了摇头,抬起眼来看他:“只有你最清楚我能看到什么。你对我的了解,胜过我自己。”

太宰治忽然想要流泪。

“中也……”

中原中也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又将他的手握紧了些。




八.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中原中也开始频繁地吐血,有时他只是坐在窗边,甚至正在和太宰治说话。太宰治除了叫医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一瓶又一瓶的冰凉药水流进中原中也的身体,看着中原中也痛苦地蜷缩着而别无他法。

医生告诉他,时间不多了,最多再撑三四个月。

太宰治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他几乎跪在地上去求医生们想想办法,平日里跟死神抢命的救赎者们除了叹息就只能用苍白的言语去安慰太宰治。

“再等等吧,再等等,一定能等到的。”

等,等,等……太宰治开始害怕这个字,他生怕再等下去就再也等不到了。每一次走进病房里他都要提前深呼吸好几次才能强行压下自己心痛翻涌的悲伤。中原中也看出他濒临崩溃,却除了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之外,无可奈何。

万幸上天有眼,在半个多月后,东京的一个女人联系上他们,说愿意给他们捐献骨髓。

焦虑了半年的太宰治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那天他抱着中原中也一边流泪一边笑,说着中也你真是命大呢,这样小的几率都让你碰上了。

中原中也也极高兴,甚至连晚餐都多喝了一碗粥——两碗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本应是个难事。

等待后续事宜办理的时间里,太宰治每天都会推着中原中也的轮椅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看看。暮秋的花园里没有刻意载种什么,小小的野花倒是很多,缀在草丛里像极了五颜六色的星子。中原中也偶尔会摘下几朵带回病房,让这白得令人生厌的空间里多一些颜色。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计划他们的未来。

如果可以,就去资助一些贫困的学生,然后一起去富士山看雪,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最后再给家里添置一架三角钢琴——太宰治老早就想这么干了。一切看起来又变得顺利起来,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走上正轨。

快到冬天了。


冬至的那天,太宰治为中原中也熬了一碗南瓜羹,很甜,甜得中原中也拧着眉问太宰治他是不是把整个糖罐子都倒进去了。太宰治笑眯眯地看着他,说,甜甜的多喜庆呀。

中原中也也笑,说,也就只有你能给手抖找一个这么好听的理由。

就在这时,一位抱着一大堆病历的医生匆匆地推了门进来,甚至连气也没喘匀:“哪位是中原中也的家属?麻烦马上出来一下。”

太宰治下意识与中原中也对视了一眼,中原中也抬了抬下巴,说:“去吧。” 

他于是起身出去了。医生手里还抱着几沓厚厚的病历,头发因为走得太急被风吹到一边去,看起来很是狼狈:“很抱歉,刚刚接到那位骨髓捐献者的电话……”    

“她说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她无法继续捐献骨髓了。我很抱歉,”医生捏着病历,“再等等,一定会有机会的。”

太宰治的脑子嗡的一下。他好像突然一下失去了理解能力,反复地,颤抖地问着医生,这是真的吗,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颤,嘴唇也在发颤。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扶着墙急促地喘息。医生面露忧色地问他是否不舒服,他很慢地摇了摇头,却又在下一秒恍惚得差点滑下去。

“先生……我们真的很抱歉,请您再等一等吧。”

太宰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对话。他站在那里,看着医生匆匆地进了下一个病房,于是走廊上一下子就只剩下了他,和更多与他一样崩溃又无助的病人家属。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孤岛,浮在这片不知有多深的苦海之上。他抹了一把脸,确认自己一切正常,却依然不敢转身回病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中原中也。

但他还是回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医生说什么?”中原中也靠在床头看着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太宰治望着桌上再未动过一口的南瓜羹,心脏里除了酸涩就只有无力。他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连凝神的力气也没有,便只好作罢。他不知是否该将这个消息告诉中原中也,正如他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个现实,又该如何继续等待下去。

中原中也猜到是跟病情有关的事,但他没问。他只是轻轻握住太宰治的手:“会好起来的。”

太宰治转头去看中原中也。他已经很消瘦了,苍白的肤色和苍白的唇,还有那双被久病困扰得有些黯淡的蓝眼睛——这一切都让太宰治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俯身抱住中原中也,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

中原中也叹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力道靠进他怀里。

冬天到了。




九.



太宰治瞒着中原中也去了一趟东京——他去拜访了那个毁约的捐献者。

女人身材瘦小,眼神躲躲闪闪,一听到他的来意就慌慌张张地想要关门。太宰治伸手挡住,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我的爱人等不下去了……求求您,拜托了。”

女人正想说什么,就被揪住了头发一把拉开,她尖叫一声,随即惊恐地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惹得身后人更加狂躁。一个身材硕壮的男人走了出来,脸上生着的横肉堆在一起,看上去一身戾气。他先转身扇了那女人一巴掌,也不管那女人是怎样狼狈地摔倒在地,然后朝门外的太宰治不耐烦地一摆手就要关门。太宰治看着伏在地上不停颤抖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逝去已久的母亲。童年带给他的痛苦和憎恨让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用尽力气挡住门,想要说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切。

“不能……”

那男人很稀奇似的瞧了他一眼,又把门拉开了。他冷笑着抬手戳了戳太宰治的肩:“嘿,混小子,听着,我管你他妈的是谁要骨髓,都跟我们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懂了吗?”

“当我们是慈善机构?一分钱报酬没有还想要骨髓,真他妈痴心妄想。”

随后,他一脚踹在刚要站起来的女人身上:“就你心善是吧?”

门被彻底关上了。

太宰治愣愣地站在门外,听着门里女人的呜咽声和男人的咒骂,知道他又在对她拳打脚踢。他听见女人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几次想要冲上去砸开那个门,却最终只是转身离开了这里。出了这栋破旧的老楼,抬眼便是东京繁华至极的夜景。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尾气的味道,与小吃街飘来的食物香气混杂在一起,让人有点头晕目眩。太宰治攥紧了拳,终于决心掏出手机报警时,迎面走过去两个女人,正聊着天。

“一家人嘛,有什么不能忍的。”

他听着那句与小时候如出一辙的话语,突然失去了一切力气。他攥紧的手,松开了;举起的手机,放下了。这一切都冷酷得有些悲哀——街头的行人们依旧低着头行自己的路,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城市里一块小小的垃圾,扫不扫掉,都不会有人知道。

他低着头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他看见高楼的灯火通明,也听见欢笑的熙攘人群,最后在河边停下,靠着石栏,点燃了一支烟。

太宰治撑着额头,沉默地看着黑色的河水消失在黑色的夜里。他听见水声轻轻地拍着,想象那河流里的鱼是怎样快乐地游动着。

他们为了医治这病,已经没有钱了;能借的也都借了,却依然不够。为国家工作了许多年的法官积蓄都不够一个月的高昂医药费,更别提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说家——他的稿费更是支撑不了多久。从前有许多人拿着礼品和钱贿赂中原中也,却被他一一回绝了。两袖清风的法官一生没拿过不属于自己的一分钱,最后竟只有这么个结局。

太宰治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眼眶被夜风吹得发红。他隐约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仔细一品,却仅有令人说不出的苦涩。

他又回了横滨。

他回到医院的时候是清晨,中原中也正安静地睡着。一个护士推门进来给中原中也换药,正好看见了站在床边的太宰治。

“先生回来啦,”护士朝他笑了笑,她知道太宰治昨天去了东京,“结果怎么样?”

太宰治只能摇摇头,挑着些片言片语跟护士说了。

护士站在那,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但同时,她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于是快步走到太宰治身边,压低了声音:“昨晚中原先生又吐了很多血……他不让我告诉您,您心里有数就好。”

太宰治紧抿着唇,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护士不再说话,换完药后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太宰治站在床边,看了看中原中也带着氧气罩的平静的脸,又看了看他满是针孔和淤青的手背,蹲下身去,握着中原中也冰凉的手,咬紧了下唇。他的眼眶被逼得发红,但他哭不出来。他想起从前自己生病时中原中也藏着疼惜的眼睛,想起他们两人在停电时相拥的身体,想起那么多那么多温暖快乐的事情,心底里却只有疼。

这时,中原中也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先看到了蹲在床边的太宰治,于是有些艰难地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发丝,微弱的声音隔着氧气罩显得不甚清晰:“太宰……”

太宰治慌忙站起身来,凑近了些。中原中也有些艰难地摘了氧气罩——这时的他历经了昨晚的大出血,已经很虚弱了:“我想去……富士山看雪。”

“……好。”

太宰治知道“看雪”在此刻意味着什么。但他内心又极平静,仿佛在此刻他的身体与灵魂已经一分为二。中原中也喘着气笑了,捏了捏他因为长期疲惫而瘦下去的脸,说:“丑死了。”

太宰治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将脸贴在中原中也微凉的手心里,安静的,沉默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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