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尊重。

哀悼者

#全文2w  一发完

#if太中

#有少量哭宰出没






 

/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一.

 

 


太宰治低着头坐在床沿上摆弄着自己手腕上新换的绷带。新伤口的血在前一天晚上包扎的时候还没完全止住,星点血迹把绷带弄得有些斑驳。他别过视线,莫名有些不太愿意再看了。

天蒙蒙亮了。太宰治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在床边坐了将近六个小时,单薄的衬衫根本就挡不住深夜里的凉气,偏偏他又倔强地不肯多披一件外套,就像在无声反抗着什么。身体冷了,又麻木了;眼睛酸痛了,又麻木了。与其说他始终没有反应是在耐心等待身体里的那点小风暴逐渐趋于平静,不如说他是已经丝毫不在意,反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

这个梦时隔四年,又再一次地让他痛不欲生。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被“书”强行带到每一个世界线,然后无数次经历同样事物时的疼痛感。并非是身体上受到重创的疼痛,而是像身体与灵魂被生生一分为二,然后一刀一刀地从他的心脏上割下肉来。疼痛在他的骨血里掀起一场风暴,从他的身体内部开始,一点点撕裂,一点点燃烧殆尽。

可太宰治只得生生受着。他睁大眼睛,眼泪甚至没有滚落的机会一切就都结束了。他看见无数个中原中也的身体被污浊摧残得如同一个破了的娃娃,看见无数个织田作之助的心脏被那枚子弹狠狠贯穿,看见无数个他们都倒在地上,眼里都氤氲着些许水光,而每一个自己只能被禁锢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他从那记忆泥沼里回神的时候,下唇已经被咬出了血,蜿蜿蜒蜒的,铁锈味儿冲得他不由得眯起双眼。

太宰治站起身来,披上自己那件厚重得像枷锁一样的黑大衣,又戴上了那条深红色的围巾,然后走出了房间。他恍惚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了电话给中原中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一个什么表情走出了休息室。实话实说,他倒并非是觉得难过,毕竟干这一行的人什么时候因为一个意外就再也没回来都不是罕见的事。

说来奇怪,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心情。

他早已知道,不论是哪一个时间线的太宰治,都会因为自己种种无法避免的失误而失去唯一的爱人、友人,最后每一条世界线都会收束成一条,然后由书构造的世界,将再也无法被改写。他所在的这条世界线,就是“书”上界定的、所谓的最后一条时间线,世界将在这条线上重新被融合在一起,然后所有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而在这最后一次,“书”终于施舍了些仁慈,给了他一次改变一切的机会。自然,结局从不可能皆大欢喜,三个人之中必须有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世界对另外两个人的饶恕。

而他太宰治死去,即是最优解。

这个计划从他刚继任首领时就已开始,但他没想到书会用梦的形式提醒他时间快到了。太宰治沉默着坐在首领办公室里,桌上放着的拿铁早已凉透。中原中也进来时就看见他撑着下巴低着头,像是在看那杯颜色深得有些苦的咖啡,却又仿佛在透过它看什么别的东西。

“Boss。”中原中也摘下帽子,先朝他行了礼。

太宰治这才注意到他似的,抬头将视线落在了中原中也的身上。中原中也的眼睛是一如既往的克罗因蓝,深沉与张扬毫无违和地共存在那片海里,此时却因为光线原因而显得有些黯淡。太宰治看了一会,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怎么了?”哪怕两人之间隔着些距离,但中原中也仍然一眼就看穿了太宰治神情里藏着的那么点疲惫,“昨晚做噩梦了没睡好?”

“猜对了一半,”太宰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随即扬起一个微笑来,“的确是没睡好,但不是做噩梦。小矮子终于死掉了,怎么能是噩梦呢?”

中原中也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他向太宰治走了几步,伸手端走了那杯拿铁:“你别喝了,再喝估计就进医院了。”

太宰治面上一副不大乐意的表情,却什么行动也没有,任由那熬夜的续命良药离他越来越远。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指尖轻轻在桌面上点了点:“诶,中也,你说——人类有能力改变看起来已经无法挽回的结局吗?”

中原中也的动作顿了顿,估计是没听出来太宰治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他朝太宰治微扬了扬下巴:“如果愿意的话,大概没什么事情是不可挽回的吧。”

他看见太宰治闻言后垂下眼笑了笑。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太宰治就好像一封没写地址的信——走在归途上,却永远到不了他渴望的归处。于是中原中也忽然就想,太宰治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仔细思索一番,却又突然发现,太宰治一直都是如此。

只是现在他们离得更远,中原中也成为了一名旁观者,因此也就看得更清楚罢了。

“最近欧洲动乱,我得去镇压一下,明天下午的票,早上我就不过来了,要收拾装备。”他将重心切换到了身体的另一边,看起来并不是非常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太宰治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路上小心。他知道自己就算说了中原中也也不会听进去,荒神不需要这个。当然,说太宰治忘了先前那些惨痛的教训倒也不是,他只是知道时间还没到罢了。只要第四次暴乱的时候没有去欧洲,中原中也就不会死。

他相信自己从这数十个世界找寻出的规律。

“那么中也我们来个离别kiss吧——”

“不要,滚。”




 

 

二.

 

 

太宰治给中原中也打电话时正是东京时间凌晨四点多。算算时差,身在欧洲的中原中也那边也就是晚上九点多而已。他听出来小矮子似乎正在参加什么晚宴,人多得很,略显喧嚣的声音被电流放大了无数倍,让太宰治不得不把电话拿远了些。

“晚上好啊中也。”

“不太好。我待会要去套情报,任务多着呢。你自己爱干嘛干嘛,别死了就行。”

“啊,中也你怎么这么绝情——”太宰治坐在办公室里撑着下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可是非常非常想念你呢。”

“——好恶心。”那头的人嫌弃地回了一句,半晌之后又问他,“你那边很晚了吧,怎么还不睡?又想通宵?”

“才不是呢——”

他还想说什么,中原中也忽然就把通话掐断了——大概是目标人物出现了。太宰治也不甚在意,把手机搁在一边,向后仰去,然后靠在了椅背上。他微微闭上眼睛,像在假寐。

太宰治在回忆中原中也的样子。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身形——对于这些,每一点太宰治都能用辞藻将它们修饰漂亮,可他不愿意这么做。中原中也是神,灵魂独立于人世间,自成一色。

这句话他曾跟中原中也本人说过,然后被当作跳河的时候脑袋在石头上撞傻了的可怜小鬼强行送到了森先生面前。好不容易解释完两人终于走在了回公寓的路上时,太宰治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估计是报复吧,凑到中原中也身前亲了一下他的脸,然后被又惊又怒的小矮子揍了一拳。那一拳力气可是真够大的,太宰治感受到拳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死也残,多亏中原中也还控制得住自己,拳头接近脸的时候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最后只是把太宰治的锁骨打骨折了。

两人又回到森先生那去了——这回倒是真的受了伤。

等到好不容易得出“太宰治是被石头绊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中原中也”的结论之后,他们终于解决完了这次不小的矛盾。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中原中也懒得做饭,又不能让太宰治做,于是就窝在沙发上点了一份双人外卖。等外卖的时候太宰治非得要打游戏,最后由于行动不便连输几局的时候中原中也在一旁笑得快要岔气。

“喂,你这家伙假的吧,怎么可能输这么多次?该不会你先前都是作弊的吧。”

“还不是因为中也把我打骨折了!小矮子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

“还敢提?还敢提?”中原中也翻身跨坐在太宰治身上,揪着他的衣领瞪着他,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被你这家伙亲一口我能恶心半年,再说了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害臊的吗!”

“哪能嘛,”太宰治疼得脸都皱起来了,却还是不怕死地补了一句,“我可是超喜欢中也的哦——”

思绪至此,太宰治忽然不太想得起来中原中也当时的回答了。时间过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被时间碾碎磨平,有棱角的,圆润的,过分饱满的,干瘪的,无一例外地被留在了沟壑里,让人无论如何抓心挠肺都无法想起来,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能窥探到一点蛛丝马迹。太宰治的视线落在办公室角落里那盆瑟缩生存的绿植,觉得有那么点没有实感。偶尔他会忘记活着的感觉,是心脏跳动时的微颤吗,是吞下药片时的晕眩吗,亦或者其实是直视太阳时眼球的灼伤感呢?

太宰治更倾向于最后一种。他未曾感受到过自己的心跳,也未曾认为身体上的不适就象征着生命的活跃。但是他常常直视太阳——那种骨肉被融化,只剩灵魂在熊熊燃烧的痛感总是让他无法自行移开视线。没错,是很疼,但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于是他常常轻轻地嗫嚅着中原中也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平静地,微弱地,虔诚地,像在乞求神明给予救赎的蝼蚁。

他记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中原中也收割完最后一个敌人的性命后单手点燃了一支烈烟。那时太宰治正坐在几个废弃木箱上,于是也叼了一根烟跳下去顺便借了个火。两人都不常抽烟,偶尔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们会不自觉地被带起些人性里藏得很深的杀意,于是就点一支烟权当把自己的神经也燃烧掉。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小木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吻在了一起。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双方的气息里都是苦涩的尼古丁的味道。太宰治觉得那天晚上他一定是受了中原中也那双眼睛的蛊惑——缥缈,慵懒,且幽深。他第一眼望进去时就再也无法自如地脱身,于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溺死在了那片海里。人们都说世间最让人难以逃脱的东西唯独两样,一个是情,一个是海,偏偏太宰治一个也没能绕开,全都义无反顾地栽了进去。

交换完一个缠绵的吻之后,中原中也问他,太宰,你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他知道中原中也在等一个确定的回答。两人对关系这种东西都不太所谓,只不过既然有了实质性的东西,就该说清楚,让有些东西不要这么言不正名不顺。

可太宰治偏不,也不知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微微笑着,说,中也,我逗你玩呢。

就这么几个字,一下子把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燃起来的一点火焰熄了个彻底,中原中也惊觉其实自己与太宰治根本就没有这么深的羁绊和情,不过是被少年心性冲昏了头脑而已。他点了点头,把烟按灭后披上外套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而太宰治一个人坐在那儿盯着他的背影愣了神。

这句话让两人更进一步的可能瞬间降到了最低,也因此八年来两人之间除了接吻做爱并肩上战场之外再无任何感情的延伸。他们未曾说过爱,也错以为彼此之间不可能拥有这样厚重的情感。然而中原中也似乎对此并未表现出其他的什么东西,就算太宰治接了首领之位也依旧对他一如从前,两人甚至仍然共同住着一套房子——虽说太宰治常常因为公务原因回不去罢了。

可太宰治就是有那么点不甘心,他为自己当初的那句话别扭了八年。他总是在想为什么中原中也没多追问一句,为什么他自己不再解释一下。中原中也是个认真的人,得到答复之后即便是有再多其他的情感也不会再逾矩了。太宰治意识到从此他们无法在言正名顺地诉说情感后有些慌乱,可这东西哪有什么后悔可言,过了就是过了,没了就是没了,就是再怎么苦求都不会再有了。更何况,执意要捅破窗户纸给两人关系定性却临阵退缩的从来都只是太宰治。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些可能。

他回了神。夜晚的凉气丝丝缕缕地从外衣渗进来,让太宰治莫名有些想要蜷缩进被窝。他刚拧开笔帽打算重新投身工作,这才发现桌上的文件今日难得的没有堆积,也算是一个小意外。

真是的。留这么多空闲的时间出来,可是会让他胡思乱想的啊。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从口袋里摸出刀片,犹豫了半晌又放了回去。他将桌上放着的拿铁一饮而尽,没有温度的微苦液体让他眯起双眼,心里打量的却是下一次一定要让助手多放一块儿方糖。想到这里他又垂下眼睛,盯着杯壁上挂着的一点咖啡,显得落寞又漫不经心。

只有中原中也记得,喝咖啡的时候太宰治喜欢加三块方糖。

他轻叹一声,说服自己去床上躺一会——要是再这样熬下去估计中原中也还没回来他就要猝死了。这时,电话忽地响了,铃声突兀地在夜色里回荡,听得太宰治连太阳穴都隐隐地有些抽痛。

太宰治闭了闭眼睛,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接起电话:“中也。”

“嗯,”电话那头的人听起来虽然有些疲倦,但似乎心情不错,大概是任务很顺利,“我还以为你睡了,还想着要是超过十秒不接电话我就挂断。怎么,又失眠了?”

太宰治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了一声,端着小鸟依人的腔调跟中原中也开了个玩笑:“可我就是睡得再熟也不敢不接中也的电话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不红心不跳,倒是把中原中也噎了一下。半晌,电话那头的人才谓叹一声,“真是油嘴滑舌。”

太宰治拿着电话,将脸埋进了臂弯之间,没说话。中原中也也不出声,两人呼吸被电磁波无限拉近又缠绵在一起,仿佛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距离。

良久,中原中也说:“太宰,我明天就回去。”

太宰治应了一声,说,好。然后他微微闭了闭眼睛:“你会给我带礼物吗?”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会:“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轮月亮,一片海,还要一颗星星,”太宰治没怎么认真想,甚至连让中原中也带礼物那句话都是他随口说的,“中也是神,一定可以做得到吧?”

“这个就别想了,你还不如上天。”

中原中也拿着电话,换了个姿势靠在窗台上,指尖夹着一支烈烟。青白的烟兀自飘远了,一不留神就融在了冷白的月色里。

一时无言。中原中也本想说些什么,却在听见太宰治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时知道他大概是困倦得已经睡着了,于是就挂断了电话,将烟按灭丢进纸篓里后倒进了床上铺着的柔软被子里。床头壁灯靠着暖橙的光驱散一小片黑暗,中原中也看在眼里,总觉得要是那光能暗一点,更偏棕色一点,看起来会很像某人的眼睛。

他想到了很多其他的事情。

比如曾经与太宰治吻过之后那家伙的回答,比如很多时候他们两个会紧贴着身体躲在掩体之下等待救援,又比如他们曾有过的为数不多的平静——在拥抱时。

但那都是十八岁之前的事情了。太宰治接任首领之位后,他们以吻以情事代替拥抱。即使这样,哪怕身体融合了,两人却不知为什么被透明的薄茧隔开了,这边站着中原中也,那边站着太宰治,对方的面孔由于光线都开始有些不甚清晰,伸手一抓只能碰到冰冷的雾气。

如今太宰治依旧会打电话跟他要礼物,会抱着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会坐在办公桌前撑着下巴向他讨要一杯加了三块方糖的拿铁,明明一切好像根本没变过,可中原中也就是觉得他越来越看不透太宰治了。他隐约觉得太宰治身上逐渐多出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气质,沉默、低敛,却又不可忽视——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的话,大概就是一种几近崩溃,却又被前方一点虚幻的光逼得强行打起精神来的勉强和虚弱。

中原中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三.

 

 

中原中也出差回来的那天晚上,太宰治说什么都非得要回到公寓跟他一起住一晚——哪怕那天他办公桌上堆的文件已经多到可以把他埋住了。中原中也让他至少处理掉一些再说,他就故作委委屈屈地抱住中原中也的腰,漂亮的眼睛眨啊眨啊。

“可是我真的很久没见过中也了嘛,”太宰治坐在椅子上伸手搂着中原中也,一副马上就要哭了的样子——虽说是装的,“中也怎么能这么狠心……”

中原中也推了推蹭在自己腰间的毛茸茸的脑袋:“知道了知道了,你先起来,我任务报告还没做呢。”

“不用做了,”太宰治赌气似的蹙起眉,“今晚我要跟你睡。”

“喂,你这家伙不要得寸进尺好吧,”中原中也推不开他索性就任由他抱着,“再说了,你哪天晚上不是偷跑过来睡的?”

“那不一样啊中也,除了跟你睡我还要听睡前故事。偷跑过来没这个待遇,”太宰治委屈地哼了一声,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瞄了一眼中原中也,“而且还得时刻提防我的抱枕打我。”

中原中也微笑着抬手给太宰治来了一拳。

“抱枕找个小熊代替好了,睡前故事我给你上电台搜一篇,别搁这胡扯八道,说吧,为什么非得跟我睡?看上我的哪瓶酒了?”

太宰治依旧只是低着头,没说话。好半天,中原中也终于败下阵来,叹息一声后转过身来,捧起太宰治的脸,仔细瞧了瞧后才从阴影里分辨出一小片刚才没注意到的眼下的乌青。

“老实交代,你几天没睡了?”

“也就两天……”

“什么叫也就两天!”中原中也一听,气得当即就把报告卷起来往太宰治脑袋上敲了一下,“你以为两天熬不死你?”

“又不是没熬过……中也这么生气干什么嘛。”

中原中也冷笑一声:“我那是为港口黑手党的未来担忧。有你这么个首领,Mafia迟早玩完。”

说罢他侧身把办公桌上摊开的那一沓报告单收拾起来就往外走——出差了这么几天也累了,何况还要倒时差。中原中也走出办公室十几米远也没听见后面跟来的脚步声,无奈地叹了一声后转身走了回去。

太宰治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那,眼睛低垂着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中原中也加重力道敲了敲门框:“你再不走我就不等你了。快点。”

太宰治抬起头来,好一会才一副委屈兮兮的样子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跟了过来。站到中原中也身边时,太宰治把半身力气全卸了,没骨头似的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上。中原中也随手把手上拿着的帽子扣在他的脑袋上:“干什么啊,怎么突然这么颓丧。”

“中也刚刚凶我。”

“哈?”中原中也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完全不在乎太宰治一下子没站稳一个踉跄扑到了墙边,“你好恶心哦,老子凶了你七八年也没见你唧唧歪歪啊,今天干什么,脑子有坑?”

“才不是呢——”太宰治把下巴轻轻搁在中原中也的肩上,“我想吃螃蟹了。”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就做给你行吧。”

“中也最好啦。”

两人东拉西扯地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家。中原中也换了鞋就先去准备洗手做饭,门口放着的行李箱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看就是中原中也才出差回来没几分钟就被叫到了港黑。

太宰治难得的没躺在沙发上当甩手掌柜,自己洗完手也跟着进了厨房。他把黑色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刚好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被包裹在绷带里。今天的绷带缠得有些紧,有那么一小片由于不小心而没被缠住的皮肤苍白得像纸。大概是有些血流不通了。

中原中也扫了一眼,没马上让他滚出去等着。太宰治做了噩梦之后就常常恍惚到连绷带都缠得随随便便,露出一小片没缠上也是常有的事。想必这几天他强撑着没睡,也是因为做了噩梦睡不着吧。

中原中也叹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推太宰治:“你去外面坐着吧。你看你那脸色,跟纸一样,可别在厨房里晕过去。要是打翻了调料我就拿你的衣服擦你听到没。”

“哦。”

太宰治应了一声,随手搂住中原中也的腰,然后亲了亲他的耳尖。中原中也垂着眼切菜,没管他。

太宰治转身出去了。他走到客厅里,咸鱼一样倒进柔软的沙发,半张脸埋在蛞蝓抱枕里。半晌,他撑起半边身体坐起来,视线落在了窗外。

刚过黄昏时候的天空被夕阳涂上了大片的橘,又带着一点夜晚独有的克罗因蓝,交织在一起总显得有些别样的美感。像什么呢?啊,他想起来了,是中原中也。

他嗫嚅着这几个字,轻轻笑起来。他想,真好啊,这个世界里他终于可以继续看着中也了,终于可以肆意拥抱他而不是擦去他脸上的血独自把那点痛苦吞下去了。

真好啊。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弯起眉眼,视线落在正在厨房里忙活的中原中也身上时缱绻了些许温和,那双眼不再苦涩似茶,反而像极了加了三块方糖的拿铁咖啡。

中原中也端着菜出来时就看见太宰治这样出神地望着自己,却又好像其实是在透过自己看什么别的东西。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于是轻声叫了太宰治一声。

“混蛋看什么呢?”

“……嗯?”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好像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似的抬起头:“看中也啊——小蛞蝓难得亲自下厨,当然要多看几眼啦!”

“你他妈放屁,”中原中也把菜放在餐桌上后瞥了太宰治一眼,“我出差前你吃的那些东西都是狗做的?”

“诶,重点不在下厨的人是谁,我只是想看看你嘛。”

中原中也闻言,惊得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太宰治你恶不恶心啊!”

“啊,讨厌,中也嫌弃我。”太宰治死鱼似的翻身重新躺回了沙发,哼哼唧唧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中原中也没再管他,瞥了他几眼后转身又进了厨房。

有时候中原中也觉得太宰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反而更应该用“小孩子”来形容他。这家伙依赖他的样子跟十五岁时完全没差什么,这段时间以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饭要吃他做的,咖啡要喝他磨的——不过好在办公室里有咖啡机,倒也不算麻烦。中原中也觉得幸好这家伙提出的要求还没那么过分,不然迟早有一天他得被自己捶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思绪至此,他不由得轻叹一声,然后将半个身子探出厨房:“吃饭了,赶紧过来。”

太宰治跳下沙发的时候被自己的拖鞋绊了一跤,中原中也就笑他,是不是脑子终于被绷带吃了,连运动神经都不全了吗。

太宰治小声哼着,顶着一脑袋鸡窝似的卷发坐在了餐桌前,看见盘子里冒着热气的螃蟹时整个人瞬间就精神了。他笑了几声:“中也不是说明天才做吗——”

“都一样。吃你的吧,哪来那么多破事。”

于是太宰治低下头去咬螃蟹腿。壳被咬碎的声音清脆得很,于是中原中也心想明明你才更像狗。

太宰治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吃相也好看,不像有些人吧唧吧唧的既恶心又欠揍。他吃着吃着就眯起眼来,大概是心情很不错。中原中也撑着下巴看他,觉得太宰治仅仅是吃东西都可以算是赏心悦目——如果他不说话的话。

“中也——盐味儿感觉不太够哦——”

得,中原中也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手把太宰治的嘴给封上。好半天,他才泄气似的站起身进了厨房。

“青花鱼怎么这么麻烦。”

 

 

 

四.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间时,太宰治罕见地没作妖,洗完澡晾了晾水汽就安安静静地爬进被窝里去了。倒是中原中也,好半天没唤起自己的睡意,干脆从床上下来打算去书房处理文件,反正睡不着闲着也没事干。

太宰治当然不乐意抱枕就这么跑了,扯着他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中原中也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轻拍了拍他的手,说,别闹,你先睡,我过会就来。

“可是中也明明答应我要给我讲睡前故事啊。”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子事。他蹙起眉叹了口气,随手把垂到床边的被子重新捞起来,然后盖在太宰治身上:“知道了,等我十分钟。”

太宰治眨了眨眼,终于勉强同意了。于是中原中也走出门去,转身进了书房。这一次去欧洲隐患还没完全解除,但由于其中是否出现了变数至今还摸不着头绪,中原中也考虑再三后还是暂时没有报备给太宰治。本来那家伙也够累了,成天坐在办公桌里处理那些永远也不见少的文件这种事情着实是折磨人。他不打算再给太宰治多添几沓文书。

他理清头绪后将文件分门别类地重新放回包里,这才回了房间。他本想喊一声太宰治的名字,结果那家伙愣是直接睡过去了,于是只好作罢。中原中也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太宰治侧着身,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呼吸轻轻的。

“好吧……是你自己不把握机会的。”

中原中也轻手轻脚地关了灯,生怕吵醒这位睡眠程度浅得令人吃惊的麻烦精。他面对着太宰治躺下,习惯性将脑袋往太宰治怀里埋了埋,安安稳稳地睡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太宰治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站在天台上,血从他的绷带里渗出来,滴滴答答。他的眼睛干净得有些空旷,像是灵魂被抽离,又像是里面被人倾倒了一片海。中原中也听见他说:“求你,别走。”

这声音一直回荡着,一点点地将他飘离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中原中也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声音竟并非仅来源于梦境。

太宰治侧着身子蜷在他身旁,眉眼不安地皱着,像正深陷于什么无法逃脱的深渊——他哀求着,声音里带血,低哑又痛苦。

“中也……我好疼,好疼……”

他忽然颤抖起来,手无意识地拉扯着胸前的衣服,就好像胸腔里的那颗东西已经临近了爆裂的边缘,而黑色的噩梦就是压碎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中原中也本想叫醒他,却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愣了一瞬,犹豫了半晌后俯身将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声音轻轻地:“别怕,痛痛飞走了。”

太宰治果真慢慢地安静下来,蹙着眉继续睡去了。看来这是个很深的梦魇,竟然连太宰治这种浅眠到极点的人都无法挣脱——中原中也重新闭上眼睛,神经却由于太宰治异常的表现而躁动起来,怎么也睡不着了。

空调制冷的声音浅浅的,像梅雨季时潮湿的空气。中原中也静静听着,盯着代表工作状态的蓝点,觉得有那么点别扭。

太宰治这家伙非常怕疼,可真疼起来却也不是一般的能忍。偏偏在遇上中原中也之后,那些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小伤他都非要举到中原中也面前,恨不得让中原中也眼里只有自己这个没人管的小可怜——可要是真受了什么严重的伤,他只会微微蹙起眉,几不可察地抿起唇,扛不扛得过去都要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两天不出来,要不是中原中也常常踹烂门把这家伙拖到医院去,指不定会直接因为伤口感染之类的原因而死掉——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自杀吧?

后来中原中也觉得他这种忍痛实在是太憋屈了,上网搜了一番后不知从哪翻到了这么一句羞耻的话:痛痛飞走了。自那以后他一看见太宰治受重伤疼到恨不得马上就了结生命的样子,就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说痛痛飞走了。

两人一开始都觉得羞耻得不行,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这句话慢慢变成了一种只有两人之间才知道代表着什么的咒语,一直念到了十九岁。

那一年,太宰治继任首领。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提起过这句话,今天倒是突然想起来了。

这家伙继任以来瘦了许多,十五岁的时候还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象征少年的婴儿肥,如今早已被黑夜打磨得只剩锋利的棱角。他很少再笑了——不,这么说倒也不完全对。应该说他其实常常在笑,只是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感就不得而知了。通常很少有人在看到他的笑后还能活过下一个明天。

中原中也睁开眼睛,望着太宰治不算安稳的睡颜,越发觉得自己开始看不透他了。有部下跟他报备,说首领大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找一个叫织田作之助的小说作家,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两个先前没有任何交集。太宰治似乎一直在布局,明里暗里地要让这人离开横滨,也不知是为什么。

中原中也思考了许久,并没从这些情报里寻到什么蛛丝马迹。作为太宰治的前搭档现最高干部,他自然看得出来太宰治正在制定一个极周密的计划,而这个计划里并没有他。偶尔他看到太宰治侧身站在窗前看横滨的夜,单薄的蝴蝶骨隔着一层衬衣也能看得分明,那显出的都是寂寞的痕迹。有那么一次中原中也走过去同他站在一起,太宰治就轻轻地搂住他的腰,然后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窗外的车在路灯的光流下飞速划过,太宰治就指着它说,中也,你看他像不像陨星。

过了一会他又说,中也,我好累啊。

中原中也觉得正常人大抵是不会将车和陨星联系在一起的,更何况太宰治后面接上的那句话又这么的令人不得不多想,于是他伸手回抱住了太宰治,然后说,那就休息一会吧。

那就休息一会吧。

太宰治复述了一遍,忽然久违地笑了。他说,是的,中也,很快我就可以休息了。

中原中也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不算好的意思来。他语气阴沉地截断了太宰治的话音,说,你只能死在我手上,在此之前,你不要动什么歪念头。

太宰治顿了顿,低低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五.

 

 

自那晚做完噩梦后的好几个星期,太宰治都一直行踪不定,甚至连电话都很少接。按理来说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连离开这栋大楼都必须要报备,以防有人逮住机会把他崩了都没人知道,可太宰治才不管这些,办公室里有时一个上午都没人,有时又一整个夜晚灯火通明。但更令人们惊奇的是,似乎他们的最高干部中原先生也并没有一直跟着,就仿佛他根本就没有“保护首领”这么一个职责。

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首领与最高干部不合,甚至有没长脑子的刺客真就信了,半夜闯进家里来被他一个手刃劈晕过去,而太宰治就站在旁边看着。带回港黑后一审问才知道他是想趁着太宰治单独一人时暗杀他,却没想到首领与最高干部是同居状态。

这真本来只是个小事。因为以往像这种没摸清楚底就想来送命的刺客层出不穷,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就是再惊奇也都习惯了,可这次中原中也愣是从那刺客的话里琢磨点出什么别的意味来——这让他很不爽,甚至感觉到心底里有什么怒火马上就要点燃四周的物件了。

太宰治在故意躲他,就为了他那劳什子的狗屁计划。

前几天有部下跟他一起在Lupin喝酒时碰上了一个褐发的男人,结果部下喝大了,跟那人从天南聊到地北,最后褐发男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织田作之助。中原中也本来也没喝多少酒,一听这个名字就更加清醒了,他起身又点了一杯酒,“顺便”给那个男人递了一支烟,一边企图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些不对劲,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了一句:“你见过一个带着红围巾的卷发男人吗?”

织田作之助思索一番后摇摇头。过了一会后他说:“抱歉,下个星期我就要从横滨搬走了,否则还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中原中也注意到男人说的“要搬走”。他猜测是太宰治的计划已经在进行,但他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随身携带的电话就响了。他同部下和男人示意先失陪,然后走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里接起了电话。

“中原先生!欧洲这边出大问题了!钟塔侍从不知道为什么跟死屋之鼠私下进行了交易,现在公然撕毁了和平公约,已经把黑手党分部的基地包围起来了……他们说如果明天凌晨六点之前见不到中原先生您的话就要进行地毯式轰炸。他们还说,这件事有关首领生死,请您三思!”

“该死……”中原中也暗骂了一句,“你们的装备不是很充裕吗!必要之时就反击,别等我啊!”

“可是死屋之鼠昨晚先行炸毁了装备库,看守的人全都被毒杀了!我们的装备和人手都不够了……中原先生,请求支援!越快越好!”

中原中也攥着拳头,强忍着没把Lupin给拆了:“你们报告给首领了吗?”

“首领那边联系不上……实在抱歉!”

他面色阴郁,发了简讯给同行的部下说自己有事先走后就大步垮了出去。夜色里的小巷人烟稀少,偶有乌鸦嘶叫几声,也都很快被令人窒息的寂静吞得一干二净。中原中也犹豫了半晌,还是拨通了太宰治的电话。

中原中也想着太宰治是不会接电话的了,可他又确实觉得应该跟太宰治说一声——因为自上一次他从欧洲回来后,太宰治就开始明里暗里地告诉他,哪怕有天大的事,他也不能再去欧洲。可问及原因,这家伙就死也不肯说,也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电话没有被接通 他不死心,又打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选择了放弃。他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再次点燃了一支烟。既然这样就算了吧,他觉得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本身平定叛乱就是他这个最高干部的职责,更何况既然太宰治已经将他排除在计划之外,那自己也就更没必要去贴鼻尖地把行动轨迹告诉他了吧。

中原中也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的。但他没有刻意压制那股没来由的怒气,他就是气不过,为什么他与太宰治同生共死了这么多年,事到如今却还是要被当成一个傻子玩得团团转;为什么他们从十五岁到如今,接过吻,上过床,打过架,却依旧被透明的厚障壁隔开。他们之间什么都有,爱、恨、眷恋、遗憾;又什么都没有,像被风透支的沙漠,松散而干涸。不过短短四年,首领太宰治就亲手埋葬了少年太宰治,让那个会笑会说话有血有肉的孩子一去不复返;而中原中也,也开始分不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谁了。他以为自己对太宰治的情感向来是纯粹的。

然而,如今中原中也为太宰治所做的一切,都是本能。

本能地救他,本能地爱他,本能地把他从自杀的深渊里一次又一次地拽上来,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太可悲了,他们之间所谓的救赎,实在是太可悲了。

——来接中原中也的直升机很快就到达了指定地点,中原中也接到通知后朝直升机的方向跑去。风吹了起来,他的外衣如同黑色的烈焰一般在风中摇曳,一双深邃的眼在夜里蓝得惊心动魄——他确实是仍然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向太宰治坦白自己的,他也确实爱他。

可惜错就错在他以为来日方长。

 

 

六.

 

 

 

太宰治站在一座墓碑前。

天下着小雨,水汽斜织成薄雾霭,死一般倦倦地浮动着,将四周的声音都隔绝了。水声,鸟鸣,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虫求救一般的叫声,全都听不真切,却又吵闹得令人焦躁。

而置身于这些之外的太宰治收起黑伞,轻轻蹲下了身。他抬手将墓碑上肆意生长到连名字都遮住的青苔蹭开一些,那锋利又毫无温度的刻痕就露了出来。

DAZAI OSAMU.

他微微抿起唇来,眉眼里凝着一股平和的无奈。细密的雨滴落在他身上,又迅速被黑色的大衣吸收,只留一圈浅浅的水痕——大衣看起来更加厚重了,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不留喘息余地。

雨势不太稳,时大时小的,让人误以为是发了狂的野兽正在喘息。此时太宰治的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在这片清静之地显得格外聒噪。他接起电话,语气不太耐烦:“是我。”

片刻后他被电话那头带来的消息惊得蹙起了眉,连靠在墓碑上的黑伞“啪”地摔在了地上他也无暇去管。太宰治飞快交代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步伐很急。

半小时后他坐上了去欧洲的直升机,部下递上来的损失报告被他无意识地攥得皱皱巴巴,而他毫无自觉,一双鸢色的眼沉得令人心惊。

“所以说中原干部甚至没有跟我报备就一个人去了欧洲?那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告诉我?我不是让你们去监视中原干部的行动吗!”

太宰治强压下心底那股愤怒与慌乱编织成的潮水,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部下。那部下自上而下地看着太宰治,却又无端地生出一种被俯视的惊恐。他抖着手擦了擦汗,说出来的话语无伦次:“没人联系得上您,非……非常抱歉……我们并不是有意欺瞒您的……”

太宰治的大脑忽然被重击了一瞬。

没想到……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他。

他是如此地担心这个计划牵扯到中原中也,所以才在知道中原中也会因此恼怒的情况下仍旧选择了疏远。从减少二人接触次数再到逐渐地失联,他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了这一步。可他始终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太宰治沉默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话记录后愣了一瞬,终于几近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中原中也与部下的电话是同时打来的。这就是部下们联系不上太宰治的原因了——电话被占线了。

为什么不能让他先行接到部下的电话,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中原中也要给他打电话——可中原中也给他打了电话,就说明他曾经尝试联系太宰治并报备自己的动向,但太宰治没有接。一个都没有。

太宰治俯下身,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瘦削的身体平添了一种濒临崩溃之感。部下们看他状态不对全都识相地闭了嘴,一时间空气安静得如同死去了多年。

欧洲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在这条世界线以前,没有任何一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甚至连每一次的暴乱方式与时间都相差无几——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

为什么。

太宰治几乎喘不上气来,四年前做的那些噩梦又朝他扑了过来,碎片一样的场景如同走马灯一样不断地在他大脑里放着,放着。他知道中原中也一定会开污浊,哪怕他不在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直升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片区域几乎已经被夷为了平地,战火燃起的黑烟滚滚,朦朦胧胧地罩在战场上,叫人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太宰治在直升机还没完全降落时就打开舱们跳了下去。他踉踉跄跄地稳住了身形,抬眼望去,战场上死寂一片,随处都是死去的人、鲜血、残肢和烧焦的树。

他心下一惊:“中也!”

“中也——!”

他喊着,声音传出去很远,被风撕裂,可没有人回应他。

他奔跑起来,看见有橘色发丝的人就发了疯似地跑上前去确认。他希望下一个看到的就是中原中也,又不希望这么快就找到他——万一,万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个低矮的掩体下面找到了中原中也。他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咬着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中原中也靠着掩体,气息微弱,身上的鲜血分不出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太宰治蹲下身抚上他的脸,「人间失格」温柔的蓝光吞噬了「污浊」的爆裂。

“中也,中也,”太宰治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醒醒,看看我。”

中原中也靠在他怀里,呼吸虽弱,却很平稳。太宰治忽的安下心来,他小心地抱紧了中原中也,良久后听见了中原中也嘶哑的声音:“混蛋……你要闷死我了……”

他连忙松开手,中原中也微眯着眼睛,喘了口气后想要坐起来。太宰治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抱着他到处检查伤势,不算很严重,除了污浊带来的创伤和几颗子弹贯穿伤以外基本没有收到别的伤害。

“中也,”太宰治微微低了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好说的,”中原中也艰难地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不了解你这个混蛋。”

太宰治还想说什么,突然地,一声响彻战场的枪声在他耳边炸裂开来,震得他一时几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感觉到中原中也忽然抱着他翻了个身,然后是飞溅的血液,中原中也软下去的身体,以及视线里那个躺在他们身后,凭着全身力气开了一枪的敌人。

“中也——!”

太宰治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他惊愕地抬眼,看见那人还想再开一枪,于是掏出枪直接了当地结束了他的生命,然后抬起手接住了那个从自己身上滑下去的人。枪随着他的动作掉在了地上,声音清脆。

太宰治抖着手抱住中原中也,而中原中也躺在他的怀里,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他的嘴唇动了动,太宰治便连忙低下头去听。

“好好活下去。”

中原中也面容平和。他伸手碰了碰太宰治的脸,然后再没了声息。太宰治颤抖地呼吸着,伸手去找中原中也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淌了他一手,烫得他快要融化。

枪口在后心,子弹贯穿了中原中也的心脏。

“中也,中也,我求你,”太宰治睁大了双眼,胸腔里那颗跳动的脏器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别睡,睁开眼睛,求你……”

他抬手想抹掉自己眼角那些水珠,却将中原中也的鲜血蹭了半张脸。太宰治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良久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然后流着泪俯身搂紧了中原中也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太宰治死死地压抑着喉间溢出来的呜咽,鲜血和硝烟的味道逼得他几近昏厥。他屈起的身体颤抖着,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从他身体内部刺穿,将灵魂撕扯成碎片又燃烧成灰烬。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心脏跳动时的每一次声响都像战场上的轰炸。

“对不起……”



 

七.

 

 

太宰治似乎总是梦到中原中也。

有时是半倚在吧台上,低垂着双眼看着杯中的威士忌,漂亮的卷发勾着他凌厉的下颚线,气质却又是极危险的,像剧毒的罂粟花。他站在那儿,注意到太宰治的到来后抬眼看他,眼中笑意张扬。

偶尔又会是站在厨房里骂骂咧咧地给他做饭,腰上系着他们一起挑的青花鱼围裙,认真的往锅里下着调料。太宰治站在他的身后抱着他,他便蹙着眉象征性地推他一下,然后嘟嘟囔囔地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还有一边骂着让他去死一边护着他的中原中也,受了伤的中原中也,生了病的中原中也……无数个中原中也拼凑在一起,成了太宰治最深的梦魇。

中原中也站在他的梦里,姿态各异,但他们总在说同一句话:好好活下去,你个混蛋。

太宰治从梦里惊醒。

天色暗得不似白昼。阴雨天就是这样,黑色的云拢住阳光令其无法逃窜,像鸟笼,也像病态得有些畸形的爱。从前太宰治在这样的天气里将中原中也搂进怀里抱着,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

都说梦是魔的化身,纠缠得久了总有一天会逼得人分不清虚幻。这样的梦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太宰治开始感到头疼,有时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文件,脑袋里就突然一下子炸开一阵剧痛,接着眼前就弥漫起一阵黑雾。他痛得不得不趴下去小声低喘,几近昏厥时却又看到雾里站着一个人,正朝他笑着,海蓝色的双眼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情。

“///。”

太宰治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浑身上下的细胞都痛得将要炸裂。他觉得一场空前的海啸正发了狠似的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溅起的浪花万丈高,将他的意识击碎。他抬起手来想要抓住那人朝他伸出的手,指尖狠狠颤抖着,却将他们之间的黑雾搅得更浓。

“中……也。”

太宰治的手碰掉了桌上摆着的,他们唯一一张合影。玻璃相框在地上碎出刺耳的声响,却勉强拉回了太宰治的神智。

“首领——!”

银几乎是在响动发生的一瞬间就出现在了太宰治的面前。太宰治迅速调整好呼吸,轻轻地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银面带忧色地退下了。

太宰治撑着额,垂着眼轻喘。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的死物上游走,似乎是想从中看出什么中原中也曾经遗留下来的痕迹,可是什么也没有——他的干部从来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作他的盾。

那相框还在地上死无全尸地躺着,里面的照片被压在玻璃碎片之下。透过去的光将上面的景和人都扭曲了,看起来可怖却又可怜。太宰治看着它,突然低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呛咳起来,眼尾挂着点生理泪水,眼神暗得令人心惊。


 

照片下方还留着一行字。

“太宰,中也,十五岁。”

那是森欧外帮他们照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照。

 


 

 

八.

 

死屋之鼠赚大了。

不仅削弱了港黑在欧洲的势力,甚至直接带走了一个最高干部的性命——尽管这大概是双方都没预料到的结局。

太宰治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布局、设圈套,甚至以自己为诱饵深入死屋之鼠后方好几次。一切都在有计划地重新运转起来,一切。

在计划的最后一环,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弃了死屋之鼠,只身消失在了战场上。太宰治知道他们没有赢,甚至清楚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因为寻找到了更好的同伴才会故意中圈套,但这也够了,已经有足够的时间留给新一代双黑去成长了。

从太宰治开始布局,到一切告一段落,过了整整三年半。这三年半里最高干部的位置始终空着,人们都知道他是在以这种方式祭奠荒神。

而广津在中原中也死后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老爷子走得很体面,活了一辈子,辅佐了三代首领,孤身一人,毫无牵挂。他在死前一个多月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于是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

这封遗书被交给尾崎红叶好生保管,看着双黑长大的大姐头没能忍心将遗书的内容给太宰治看,只是说,广津先生走了,接下来就由奴家全权负责辅佐您了。

太宰治轻轻点头,说,好。


不过数周,太宰治头疼的病便愈发地严重了,而伴随着疼痛的是幻觉。橙色的、蓝色的幻觉,有时突然会占据他的视线,带着一些听不真切的声音。

太宰治知道自己对于中原中也的死无法释怀。

某个午夜里,太宰治安静地听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声音彼此重叠交错——这些声音大多时强时弱,音色也模糊不清,听起来像撞在石崖上的风,窸窸窣窣的。他看着桌面上摆着的新相框里的旧照片在昏黄的光下映出的光斑,仔细辨认着各个声音的来源,但失败了。

他忽地记起来中原中也在打伤他之后他们说的话了。太宰治说的是:“中也我最喜欢你了——”而中原中也没有马上回答,他仍骑坐在太宰治的身上,双眼里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怜悯:

“我知道。”

我知道。太宰治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些许——那时候的中原中也知道了什么?是知道太宰治对他的感情,还是知道太宰治只是在说谎话,亦或是,什么意思也没有?

或许他看懂了太宰治当时的眼神,沉默黯淡,与面上盛满的笑意一点也不相称——他知道太宰治在躲,在逃,在自我毁灭。他什么意思也没有,他只是知道。

知道这一切在发生,知道总有一天他无法再一次救下太宰治。他毕竟是荒神,也许早早的,就预料到了未来。

也因此,这一切更显悲哀。

太宰治无法自已地流泪了,这是他在中原中也死后第一次情绪崩溃得如此彻底。他安静地、慢慢地流着泪,回想着中原中也对他说过的爱、为他包扎过的伤口和为他挡的子弹。中原中也,中原中也。太宰治仔仔细细地品着这名字被提及时心脏上瑟缩的痛感,怀中空落落的,只剩冷风。


 

 

九.

 

计划完成了,这个世界上理应不再有太宰治的归处了。

他曾说服自己换个身份活下去,连记忆也一起更新——然而每当他观望世界,他都只能感受到心脏里埋得很深的无力感。他尝试用视觉去冲淡这种感觉,于是路过花店时会进去买一束艳丽的红玫瑰,独自一人捧回家,不献给任何一个人。

可是花会枯萎,会死。衰败的颜色像血,流经蜷在一起的花瓣,再逐渐成为腐烂气味的一部分,最后房间里剩下的只有他和一个空空的花瓶。

某天晚上他与尾崎红叶在工作后约着喝了几杯,借着酒意他把这些故事都讲了出来,尾崎红叶始终一语不发,半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眸子,叫人看不清她是在笑还是讥讽。

良久后,尾崎红叶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折得很整齐的纸交给太宰治,然后起身朝他行了礼:“后会有期。”

她朝他微笑,眉眼里凝着一丝哀哀的无奈:“太宰。”

太宰治愣了愣,不由得苦笑。不愧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大姐,竟能敏锐到这个地步。

他目送着尾崎红叶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然后展开了那张纸——这竟是广津的遗书。他拿着纸闭上眼睛,空出来的手捏了捏眉心。

纸上写的字不多。

……黑手党乃吾栖身之所,多年来不曾有过二心。交予太宰那孩子,大可放心。

这是对森欧外说的。

若他日那两个孩子遇到什么跨不过去的坎,还请红叶你多多相助。

这是对尾崎红叶说的。

中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我再也没机会与他一同喝酒了;黑手党的权力顶层只剩下一个孤独的灵魂了,我唯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了。

这是对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说的。

太宰治盯着那行字良久,忽地俯下身来将脸埋进臂弯。在察觉到别人对他的牵挂后他突然觉得好委屈,甚至想要像一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出来。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他总是不能拯救自己的爱人,为什么他会一次次地犯错,为什么他不能活得像个普通人?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做出什么别的举动,他只是在沉默了好一会之后站起身来走出了这个如黑洞一般的房间,下了楼,沿着鹤见川走向了Lupin。

Lupin门口的招牌依旧接触不良似的闪烁着,昏黄的灯光在昏暗的小巷里铺开一条光路,他恍惚间以为无赖派三人都还在,他此行只是为了赴约。

太宰治走进去,点了一杯加了冰球的烈性威士忌。他仍坐在老位置上,右边坐着一位喝得稀里糊涂的中年男人,左边则是气质妖艳的摩登女郎。他们三人素不相识,闷头喝着自己杯中的酒,像喝着独一无二的痛苦。

三人里只剩太宰治一个人了。

他看着冰球在杯子里慢慢地融化,将琥珀色一般的酒液泡成浅金。调酒师依旧微眯着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洗过的酒杯,不受世俗侵扰。

太宰治留下钱币,又悄悄地走了。他站在Lupin的门口向鹤见川望去,蓝色的河流在夜色下温柔地流淌。

他认真地看着,看着,像要将这抹蓝刻进瞳孔里。他记起中原中也曾经有一次在喝完酒后罕见地没有撒泼,而是扶着墙静静地站在门口,以同样的神情认真地看着鹤见川。太宰治笑他脑子被酒精吃了,他也不说话,良久后动作娴熟地往太宰治的怀里一埋,就嘟嘟囔囔地睡了过去。

荒神那时候到底在看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又在看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就这样品味着过往,走出了这条巷子。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最后一次走出这里,最后一次以这样的目光看鹤见川。

他转身,向港黑走去。这时他无意与一个正捧着两本书笑得开心的孩子对上目光,他认出来,那是咲乐。

咲乐的身旁站着一男一女,正挽着手,眉眼弯弯,跟在咲乐的身后,这想必是咲乐的父母了。太宰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书太会开玩笑了。不过这大概也算个令人高兴的改变,咲乐的父母没有在龙头战争里死去,她也没有成为孤儿。

小姑娘不知为何,看见他的一瞬间也愣了神。太宰治走近了几步,弯下身去:“咲乐?”

咲乐歪了歪脑袋,小声断断续续地喊出他的名字:“太宰……哥哥?”

太宰治不禁蹙眉,她怎么会认识他——

“你知道我?”

“感觉以前见过……?”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声音清脆,看起来不像说谎。

太宰治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正巧对上咲乐父母警惕的目光。他微微颔首:“叨扰了。”

他正准备离开,目光却落在了小姑娘手里抱着的书上作者的名字。他呼吸一滞,再次弯下腰来,温和地问道:“咲乐,可以给我看看这是什么书吗?”

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将书递了过去。太宰治抖着手将未拆封的书翻来覆去地看,心脏不住地颤着。

“谢谢,”他说,“你认识这个作者吗?”

“认识呀,”咲乐朝他笑了,“这是我邻居的大哥哥,我们玩得可好了呢。他现在搬到东京去住啦。”

太宰治感觉自己的眼睛愈发地酸涩了。

“好……”他说。他向他们道别,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又听见咲乐干净得清脆的声音:“大哥哥是想要吗?我去签售会的时候买下了最后两本,送你一本吧?就当是,伴手礼?”

“我好像认识你。”末了,小姑娘又补充说。

太宰治一愣,最终还是接下了。

“谢谢你,咲乐。那么,下次再见了?”

他转身走了,融进没有路灯照耀的夜色里。

咲乐始终牵着父母的手,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埋进母亲的怀里哭了。

“怎么了咲乐?”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伤心,我感觉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那个哥哥了……”

 

 

 

 

十.

 

 

太宰治坐在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

书的封皮是黑底的,上面绽开着大朵大朵的油彩,颜色鲜艳,像黄昏时离太阳最近的云。这确实是织田作钟爱的风格。很奇怪吧,他这样一个低调内敛的人,会喜欢这样的色调。

书名就叫《黄昏》。

太宰治翻开第一页,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献给我梦中的友人与他的爱人,献给我的记忆碎片——双黑。

太宰治几乎在一瞬间便流下泪来。他被眼泪逼得几近窒息,甚至不得不弯下身去攥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自己不该因此动摇,脑海里却只有无数记忆片段匆忙闪过。他毕生的夙愿在即将完成,他却不敢往下看了。

他不想深究为何织田作会有关于他的记忆,也不想知道为何要称他作“梦中的友人”。他宁愿相信这是书给他的最后一点施舍。

太宰治没有去擦眼泪,只是紧抿着唇,忍着自己心脏里沉积多年的痛,翻开了小说的第一章。

这是两个少年的故事。

小说很长,写的是橘发少年与黑发少年在乱世中彼此相依的故事。他们在一起寻找食物,互相安慰,守在生病的对方身旁一步不离,拉着手奔跑。长大了些,他们试着用自己攒下的钱去买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记;慢慢地,他们又试着用笔写下自己对世界的最真实的感受,末了互相揪出错别字以嘲笑对方。有一天,橘发少年将大着胆子将自己写的诗投了稿,没想到为此赚了一笔稿费。不多,但足以鼓励两个少年继续写下去了。

他们慢慢地长大了,橘发少年却突然病了。他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不论黑发少年给他吃什么药。等他攒够钱带橘发少年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却摇摇头说已经晚了——黑发少年从未如此憎恨过这乱世和自己的无能。他于是带着橘发少年四处游历,企图让橘发少年在死之前能多看看这世界的颜色。

在一个黄昏里,久病的少年笑着在黑发少年的怀里闭上眼睛。至死,他都没有告诉黑发少年,他的眼睛无法感受任何颜色。

这便是《黄昏》。

 

太宰治抿着唇合上书的时候,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二。

他面上不显表情,只是安静地摊开一张信纸,拧开了笔帽。他看着台灯光路里浮浮沉沉的尘埃,忽地又听见中原中也的声音:“太宰,你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想要。”太宰治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我想要一轮月亮,一片海,还要一颗星星。

我想要一朵永远盛开的蓝色鸢尾,一把永远不被黑夜浸染的火。

我想要你的眼睛,你的发丝,你的笑容,你的声音。

太宰治在纸上一笔一笔地写着。

我想要再叫你一次小蛞蝓,再亲吻一次你的指尖,再拥抱你一次。

我想要成为普通人,摘下红围巾,养一只橘猫。

我想要去武装侦探社楼下的咖啡馆坐一坐,再去鹤见川边上,遇到一个无数次将我救上岸的傻瓜。

中也,你是神,一定可以做到吧?


 

太宰治喃喃低语着,写满了五六张信纸。

他在写一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等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打开它,笑骂他是混蛋。




 

十一.

 

 

太宰治站在楼顶边缘的时候才察觉到,横滨已是冬季了。风很冷冽,刀刃一般切割着人的感官,像碰到水的伤口,麻酥酥的,刺痛。

他抬头看着云层里冰冷的太阳。濒死的阳光带给人世的只有凉意,映在瞳孔里时像不值一提的光斑。城市在冬季里敛了声,睡得安稳。

太宰治垂眼看着因长时间裸露在空气里而微微发红的指尖,轻叹一声。

“中也,”他问,“我可以抓住你吗?”

他看着眼前同他一样靠着栏杆的中原中也,眨了眨眼。中原中也仍是平日里的装扮,朝他微微地笑着,什么也没说。

太宰治却觉得,这就足够了。哪怕现在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虚影,一个他自己捏造出来的人,也足够了。

风愈发的大了。太宰治的外套摇曳,像濒死小雀胡乱扑腾的翅膀。他看着中原中也如十五岁那样撑着栏杆翻出去,然后在风里站定,一瞬间又分不清现实与想象了。

中原中也摘下帽子捂在胸前,一双眼睛蓝得透亮。他朝他微笑,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听不真切:“你想要抓住我吗?”

太宰治摇摇头,又点点头,同他一起笑了。他小心地扶着栏杆翻出楼顶的外缘,身后是万丈深渊。

中原中也朝他伸出手,站在那儿,面容平和:“太宰。”

太宰治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一切都结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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