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尊重。

【all太】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Summary:我得到我所失去的,我失去我未曾拥有的。

 

#一个永恒的思念


#推荐BGM:福禄寿Floruitshow——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你忘了

划过伤口的冷风

你信了

不痛不痒就算过了一生

 

 

 

 

太宰先生的脸上,有一道疤。

那是很深的伤口。它永永远远地留在了他的面庞上,看起来让人心生悲哀:这样的面容本不该……

是啊,本不该。


 

有时候我宁愿那天我的电话关机,或者出了故障需要修理。如果可以不用接到那个电话,我宁愿付出任何代价。

天气很好。是很平常的一天。国木田先生依旧埋头在那堆小山一样的文件里安静工作,谷崎兄妹忙着帮春野小姐清点不久前才采购回来的用品,与谢野小姐坐在医务室里读书。我像往常一样把太宰先生桌面上的资料和文件抱过我这边,几秒后果不其然地听见国木田先生骂骂咧咧地数落太宰先生偷懒摸鱼带来的麻烦。我打个哈哈,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这实在是太平常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到了正午的时候,我提议让大家去唐人街尝尝新开小店里的盖浇饭,因为上一次镜花吃完后总是念念不忘,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去吃一次——真的很不错哟,我说,不吃的话就太可惜啦。

但是大家都被太阳的暖意晒得有点懒洋洋的,于是他们跟我说,阿敦,我们实在有点累,不如你帮我们带一份回来吧,十分感谢啦。

我哭笑不得,只好答应。乱步先生点了一份牛肉盖浇饭,甚至还要求我绕到横滨另一边的甜品店帮他带一份大福。我摆摆手,说,太远啦乱步先生,下次再帮您买吧。再说,您哪吃得完呢?

乱步先生气鼓鼓地把椅子转过去,不肯跟我说话了。我失笑,背上包准备和镜花一起出去,这时我又想起总是不好好吃饭的太宰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还要给太宰先生买一份。

国木田先生一边继续审核他的文件一边哂笑,算啦阿敦,给他买也是浪费。他才不需要呢。

国木田先生当然没有恶意,只不过太宰先生长久以来的行为让他已经习以为常地将先生摆到界限的那一边。也对,太宰先生跟我们都不太一样,大概并不太需要我们过多地干涉什么。我总是这样想,这次当然也如此。

所以我与镜花就这么愉快地去了唐人街,吃饱喝足,又为大家每人打包了一份。点菜的时候我还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太宰先生点一份呢?镜花却摇摇头,说,先生大概是不会饿着自己的。

于是我们提着五六个包装盒走出唐人街。不知道是哪家店今天周年庆,活动搞得很大,人群闹闹嚷嚷的,还有半空中浮动的动物气球和彩带。公路上的车流有些拥挤,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小孩儿舔着冰淇淋横穿马路——这太危险了,我对镜花说,父母亲也太大意了。

就是这样。平凡的横滨,平凡的天气,平凡的人群。我和镜花说笑着回到了侦探社楼下,然后,电话响了。

国木田先生的电话。接电话前我还和镜花开玩笑说,他们是得有多饿,才会打电话来催啊。镜花却摇摇头,叫我别开玩笑,不然前辈们等急了。

我也笑,于是接通电话。国木田先生近乎嘶吼的声音一下子穿透了我的耳膜,叫我大脑一片空白。

“快来鹤见川十字路口!太宰出车祸了!”

……车祸?

哈哈,真是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太宰先生怎么会出车祸呢?

我站在原地,捏着手机。而镜花猛地吸了口气,然后咬紧下唇,注视着我——她在期望我向她解释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颤巍巍地问了一句:“您在骗我吧?”

那边沉默了一会,忽地深吸了一口气。

“当场死亡。敦君,我不认为这种事情适合被拿来当玩笑。”

 

 

 

 

 

 

你为什么

看见雪飘落就会想唱歌

为什么

在放手时刻眼泪会掉落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那的。狂奔,或许中途还摔了一跤,我不知道。镜花的辫子跑散了,她也来不及整理。到的时候国木田先生正撑着额头站在外围,不知在跟谁打电话,看起来一下子疲倦了很多。

我挤开人群。瘫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还在声嘶力竭地哭,躺在地上的玩偶丢了两条腿,棉絮撒了一地。风贴着地面扫过去,棉絮就飞起来,然后又落下去,像深冬的大雪。

好多血。我颤抖地揉了揉眼睛,企图再睁开时一切如初。但没有。那些鲜红的血还是一样狰狞地撒了一地,在沥青的灰色路面上晕开很深很深的颜色。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血,而太宰先生就躺在那血泊中央,衣衫凌乱。

于是我蹲下来,想要为先生整理一下衣物,却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膝盖重击地面的钝痛让我忽地清醒过来。我看着太宰先生沾满鲜血的脸、他那双至死都没有合上的深色的双眼,还有那星点的如同刻在他面容上的笑意——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痛得说不出话来,像卡住了一根尖锐的鱼刺,生疼,还带着腥甜。

赶来的警察疏散人群。与谢野小姐跪在太宰先生旁边为他整理身体,低着头,声音格外艰涩,也不知是不是在对我说话:太宰是为了救那个小孩儿死的。孩子抱着玩偶乱跑,家长没看住。车又多……

我又想起国木田先生跟我打过的电话:当场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孩子——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但是我,我真的不能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我克制着自己的力道把小孩抱起来,咬着牙,连声音都在颤,“他还那么年轻,他才23岁,他……他那么爱吃蟹肉罐头,都还没有吃够……”

孩子依旧在哭。但我听见模糊发音里依稀的“对不起”三个字。

我不知道我应该回答什么。没关系吗?那太虚伪了。

孩子和家长都被警方先行带走了。我慢慢地走回那摊血迹,每一步都像千丈长那样让我吃力。他们已经将太宰先生的遗体放上了担架,要送往别的地方去了。

这时我再一次与太宰先生那深色的双眼对视,于是我说,等一下。

然后我走上前,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为他合上了双眼。


 

 

 

 

 

 

因为享受着它的灿烂

因为忍受着它的腐烂

 

 

因为身份太特殊,太宰先生的遗体没有被送往殡仪馆,而是由港口黑手党出面,暂时租下了一处教堂。我们将在那里为太宰先生做最后的送行。

太宰先生出车祸的消息传达到港口黑手党那里时,据芥川所言,是没有人相信的。谁都想不到这位神明一样的三刻构想核心支柱会以这样的方式陨落。太猝不及防,甚至让人觉得他是在跟我们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就算没有那个孩子,”芥川罕见地在有关太宰先生的事上表现出冷静,“老师他,大概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自行了断。但是人虎,我只是有点不相信。你能相信吗?太宰先生居然死于车祸。”

他很少会以这样平和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们先前每次见面都打得不可开交,让太宰先生费了不少心。我低下头去,攥了攥拳头,又松开。

“这个结局,也许连太宰先生自己,都没想到。”我说。

我们请了最好的入殓师来为太宰先生入殓。那天天色很阴,下着小雨,擦着皮肤过去,会带起细细密密的疼。我们站在太宰先生的遗体边上,肩并肩的,却感觉到孤冷。没人说话。倒也是,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说太宰先生请您不要走吗?还是说您一路保重呢?我又想起太宰先生他甚至还没有吃过午饭,以及国木田先生开玩笑的语气:“别管他啦。”

然而没什么用。我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也就是入殓师,走进来,以一种惯有的淡然哀伤向我们致意,随后打开了随身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用以修复逝去之人的遗体。这时候大家仿佛才幡然醒悟,意识到太宰先生已经离去了。

入殓师先生轻声问:“各位要留下吗?”

这句话把大家都震了一震,仿佛这句话砸得他们耳膜生疼。大家沉默了半天,与谢野医生先行开口,试图劝我把镜花带回去,言下之意,大约是让我也一同走。可我什么也还没说,膝盖先自己跪了下去。

“请让我送老师最后一程……。”

与谢野医生兀地红了眼眶,把头转过去了。镜花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再没多说一句话,和我并排站着,垂着头,比先前更像木雕的玩偶。

没有人离场。大家都站着,以一种浓黑的悲凉的神色望着眼前已然长眠的人。空气沉重得仿佛快要坠到地上去,于是教堂里更显稀薄,否则怎会令人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入殓师开始了他的工作。

很慢,很仔细。他先为太宰先生脱去了上衣。于是大家游离的目光一下子聚拢在了这具残破的身体上。我几乎已经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带,想要很大声地嘶吼——那是怎样一具瘦弱的身体?包裹在层层的绷带之下,已经被血浸透了,更不必说那些因为撞击而产生的大片淤青和擦伤,甚至连那些已经有些散乱的绷带,都已因血液干涸而显出太浓重的红褐色。镜花拉住我衣角的手愈发用力,几乎要把我的外套撕片布下来。然而大家都只是屏着呼吸,微微颤着,互相扶住。谁也不敢说话,教堂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可是忽地,有人撕破了这种沉默,太突兀,反而藏不住他声音里的抖。

“给我停下——!”

我吃惊地抬了头。是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中原先生。他此刻满身血污,看起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连眼神都是极锐利的,死死地盯住前方躺着的那个人,仿佛要冲上前去再捅上两刀。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就迈上前去:“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冷笑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要把他从梦里叫起来,看看他有多大的能耐!”

“中原君!”

"中原先生!"

大家一下子乱了套,连入殓师都停了手上的工作,转过身来,有些不悦:“这位先生,请您尊重逝者。”

“尊重?”中原先生怔怔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忽地大笑起来。我更怕他要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但是他那种困兽一般的痛苦神情却是很深地扎了我的眼睛,我不明白平日里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中原先生为何会突然这样失了理智;然而大家好似也都吓住了,一时竟没人想起来要去拉住他。于是他还就站在那儿,并且一步步地靠近了太宰先生的遗体,然后指着门外,对入殓师说:“你走吧。”

“这位先生……”

“你走吧,”中原先生忽地苦笑,“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身体。”

大家都默然了。然而入殓师先生仍然觉得不妥,甚至有些不解了:“可是您难道清楚如何入殓吗?死者为大,这样的事情,是否需要先征求一下逝者家属的意见?”

中原先生再一次地沉默了,但是很短暂地,他又抬起头来,抿了抿唇,眼神很沉很重。

“不必征求。这里没有人是他的亲属,”他轻声说,“我从前为我的六个朋友入过殓。这样,够格了吗?”

他似乎忽然变得很疲惫。我无意间远远地与尾崎红叶对视,她的脸上还有着没来得及收回的吃惊,于是我想,这大概是中原先生藏得很深很深的秘密。可是今天,就这么轻易地抛出来了。


 

 

 

 

 

 

你说别爱啊

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

它苦涩如歌

 

 

大家还是同意让中原先生来为太宰先生入殓。

也没什么好说,大约就只是凑巧:凑巧中原先生比我们每一个人都了解太宰先生,凑巧他曾亲手埋葬过他的朋友,凑巧他就是太宰先生,最信任的人。

确实,中原先生不是太宰先生的亲属,然而这样一份情谊是否已经比亲情更沉重,我们谁也说不上来。

他简单换了衣服,又沉默地净了手,最后拿着净身的棉条站在太宰先生遗体面前。他以一种平静却又透着悲怆的神情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太宰先生身上的血迹和污渍。擦伤,碰撞伤,还有那些横横竖竖的新旧伤口,一点点地暴露在大家眼前,像是什么刺眼的东西,逼得大家都不得不低下了头。本应是十分严肃寂静的入殓过程,中原先生却忽然很轻地叹了一声,低声说:

“这道,是他十七岁那年割腕自杀留下的。“

大家于是都抬起头来去看。中原先生正拉着太宰先生的左手。那里已经是冷白的颜色,因此横亘在腕上的伤痕便格外清晰。是很丑陋的一条伤疤,像一条濒死的长虫,干涸曲折。

我不愿再看,又低下头去,指尖微微发颤。

“这两个弹孔,是他为了不泄露藏身位置,生生受住的。”

“这道刀伤,是内鬼鱼死网破时,捅上去的。”

中原先生以一种极平和的语气很慢地说着,然而终究是藏不住什么。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中原先生毫无血色的嘴唇在颤抖,指尖亦然。他好几次几乎快要捏不住那片棉布,让大家几度虚惊。我第一次知道人的身上可以有这么多伤;然而又不愿妥协——只有太宰先生身上才是如此。一道连一道,一层叠一层,像细密的网,又像牢不可破的桎梏,锁住,把太宰先生锁住,把我们所有人都锁住,唯独留下无限的悔恨与痛苦。到最后,连中原先生,都已说不出哪道是哪道了。我无法自已地想流下泪来,同时又觉得痛苦:我原以为太宰先生的伤大多是胡闹时带上的,可现在听来,分明不是。那些伤要么是他为完成任务而来,要么是为保护横滨而生;甚至于后者更多,也更深。每当我的目光触及到那些狰狞的、我所熟知或不熟知的伤口时,我的心脏总要滞一滞,仿佛连带着呼吸都冻住了。

我无声地站着,眼泪烫得几乎要把我灼伤。与谢野医生亦流下泪来,那位我潜意识有些恨着的港口黑手党首领,居然也沉默地低下头去,显出令人吃惊的颓靡。而芥川,我看向他,他亦看向我。对上他无限空洞的目光时,我便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这里的空气,好似更为稀薄了。

为太宰先生净了身后,中原先生又为他梳理发丝,整理衣着。按照习俗,我们本应在入殓时为太宰先生换上法衣,可是当森首领将手边箱子打开,取出一套规整的黑西装时,大家全都很默契地不再说话,任由中原先生为他换上了。也是,若是太宰先生的话,大概不太喜欢那些繁琐的礼服吧。

换了一身干净衣物的太宰先生,显得很年轻,很平和。他更加不似长眠了。他只是睡着了,不是吗?我仔细地想今天之前太宰先生跟我说话时的神情:微微笑着,好似有点雀跃,但目光深处总凝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静——那么鲜活,怎么都跟现在这般安静的面容那么的不一样。所以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呢?明明早先我们还约定要一起去吃和果子……?

可是抬起头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显得那么局促。中原先生没有为太宰先生化妆。他觉得太宰先生一定不会想要带着这么多没用的东西走。于是躺在那里的太宰先生和我曾见过的逝者不论衣着还是面容都有很大的不同,看起来一身轻,像水,来了又去了,悄悄地,没有声息。

修整结束时,中原先生直起腰来,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芥川要上前去扶他,他就摆摆手,很轻倦地说:

“都去看看吧。明天通夜式,就没什么机会了。”

大家对视了几眼,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走上前去,好像生怕扰了太宰先生的安眠。我作为先生的晚辈,只跟在芥川后面,最后一个上前去。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我真正地,再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太宰先生的遗体时,还是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痛苦。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太宰先生死于车祸,他那么平和那么安静地躺着,连往日的微笑也没变,交叠在腹部的双手里轻轻握着一个小小的火柴盒。上面写着“Lupin”。

中原先生说,那大概是他唯一想带走的东西了。

入殓之后,本该让太宰先生入棺的。可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出来,皆是原地站着,木木地,注视着太宰先生的遗体。中原先生站在一旁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国木田先生面如死灰地站在他的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早上看起来还很快乐的贤治已经完全走了神,脸上出现了类似于困惑的神情——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但一定同样好看不到哪去。

天色逐渐暗下去了。森首领忽地出声提醒,再不入棺,时候就要过了。

大家好像一下子从梦里醒过来,面面相觑。是啊,该入棺了。可是该由谁来为太宰先生入棺呢?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人,最亲密也不过是作为搭档的国木田先生和中原先生,以及曾为他养父的森先生。再往深里探究,居然真的没有人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太宰先生除了蟹肉罐头还喜欢吃什么。

我们居然对太宰先生,一无所知。

思绪至此,我心脏憋闷得几乎快要爆裂开来,我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我们向他一味地索取,索取帮助,索取依靠,索取太多那些他要掏空灵魂才能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到头来我们对他的了解,竟然除了那些他刻意展示给我们看的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我忽地想笑,连带着心中都生出一些扭曲的哀叹:老师,您付出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们的遗忘,为了我们面对您时开玩笑的一句“别管他啦”,还是为了大家一次又一次的玩笑中伤?亦或者什么都不是,单只是想最后试探一下世人,试探一下那些你曾经救下的孩子,男人,女人——我们,是否会在面对您的离去时,多说哪怕一句,对不起,谢谢你?

我们亏欠太多了,太宰先生,我们还不清了。

可是当我想了这么多这么多,甚至于生出一种躁动想要撕碎些什么时,抬起头来,却又突然看见太宰先生面容上定格的微笑。我奇迹般地被安抚了。

怀着一种莫名的心绪,我走上前去,向中原先生和国木田先生各鞠了一躬:“斗胆劳烦二位了。”

大家似乎都同意我的提议,再没多说什么。国木田先生轻轻叹了一声,慢慢地转过了身去。

隐隐约约的,我听见他用很小的声音说:

“敦,通夜式的时候,给太宰带一份盖浇饭吧。”

我点头,说,好。

是啊,太宰先生他,还没吃午饭呢。

 

 

 

 

 

通夜式和告别式还是照常举办。我们邀请了那个孩子和她的父母,以及太宰先生以前在港黑的一些部下。他的档案上没有记录他有什么亲人,于是便由社长先生和森首领为其履行长辈的职责,主持这两场仪式。

天依旧阴着。吟诗诵经的僧侣在一旁低低地念着,敲击铜罄的声音低沉又悠扬,一下,一下。通夜式开始时那孩子的父母一身黑衣,脚步匆匆,一踏进门就重重跪在了太宰先生的灵前,不论国木田先生如何劝说,都不肯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国木田先生很是无奈,用眼神示意我去将孩子的父母扶起来。可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别开了目光。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违抗前辈的指示。 也许我很自私吧。但我就是不愿意轻易原谅害死太宰先生的这些人。或许不是故意的,那又如何。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把憋闷在心中无处释放的愧疚连同对他们的恨一并算在了他们身上。

“对不起……”

他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我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停留在棺中太宰先生的苍白面容上。先生。您要是想要原谅他们,就请睁开眼睛吧。

请睁开眼睛啊……

我默默地,颤抖地数着:一,二,三。然而我数了一个三下,两个三下,我所期望的奇迹,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的腿忽地不受控制地失了力气。我跌倒了,摔在太宰先生的棺旁。与谢野医生和贤治惊慌失措地来扶我,却被乱步先生拦下。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木讷地望着乱步先生碧绿幽深的双眼。

“他已经走了。”他轻声说。

我征愣地坐着,半晌,挤出一点笑来。

“我知道了。”

于是我又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低着头站好。此后不论他们再和我说什么,我都再不愿多说一句,只自顾自地远远望着被白色雏菊围绕的黑色棺木。

我用什么把你留住?我想。

用永远的怀念,用滂沱的大雨,用倾落的阳光。

用一颗易碎的心,用一个破落的灵魂。用一位早逝的友人,用一声迟来的道歉。

我给你一个悲哀的微笑,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

请无牵无挂地离去啊,别再回头。

 

 


 

 

 

你睡了

可时间它依然走着

你怕了

恍然抬头梦却醒了

 


依照先生藏于抽屉里早已写好的遗愿,我们将他火化了。

棺里没放什么东西。无非是些太宰先生常拿着的那本《完全自杀手册》,那个小火柴盒,几个蟹肉罐头和几卷绷带。我曾参加过几场葬礼,但凡逝者,皆是伴着许许多多生前所戴的金银首饰和物品的。可我们整理了先生所有的遗物,也仅找到了这么几个小物件,甚至连常戴着的那个波洛领结,也因车祸而不知所踪——现场只找到了几点蓝宝石的碎渣。当时乱步先生偏不信,闹着非要再仔细翻翻,可是依他的言翻找了几遍,也什么都没有。不大不小的公寓里空得没有一点人气,目光所触之地凉薄得几乎碰痛了眼睛。

就连中原先生,都不敢相信。他大概是又悔又恨的吧,悔自己没有抓住先生的影子,恨我们侦探社对太宰先生如此的不上心。我何尝不是,这里所有的人何尝不是,但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有谁能埋怨什么呢?永远等到逝去了才痛惜。

有谁能够诚实地说,那些对太宰先生的照顾,不是因为想要利用他,而是因为他是太宰治?只是因为,他是太宰治?

思绪至此,我忽地很沮丧。就连我,也只是因为先生将我从万丈深渊中解救出来才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就连我,都是如此。我想起很多次很多次,侦探社的聚会上大家举杯庆祝,有人问全员到齐了吗,我总会心安理得地大声回答是的。是的,全员到齐了,除了太宰先生。他向来不喜欢人多,所以我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把他忘掉了。

可是聚会之时,聚会之后,他都在哪呢?我总会在回家路上的河边看见他,他一个人静悄悄地坐着,望着一颗星星也看不到的黑色夜空,像一座墓碑。我理应能看出些什么的,可是每一次我都喝得烂醉,因此见到太宰先生时也只是像平常一样:

“晚上好呀,您还不回家吗?”

他好像丝毫不在意,笑着朝我点点头,说:“嗯。”

回哪去呢,连我们都会把他忘掉,他还能回哪去呢?现在想想,我真应该给当时的自己几个巴掌。明明那些聚会本该为他办的——他以身赴险,挡住天人五衰,挡住组合,挡住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深的一刀,结果他的好同事们在这一切结束后就把他给忘掉了。

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我。

火烧得那么大。把他所有一切都烧尽了。我忽然惊觉从此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面容了,可是我和太宰先生,甚至还没有合过影。

但这又算什么呢。太宰先生其实根本就没有几张照片。他留下来的唯一一张还是入社时的那张证件照。我曾见过一次,穿着黑西装,和入殓时他穿的那一身很像,都把他衬得很淡然,看起来像在微笑。永远冷静,永远理智,永远与我们格格不入。

为太宰先生捡骨灰时,按照长幼顺序,我应为其夹起指骨。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块骨灰夹起来,再慢慢地放进骨灰盒中。这一步那么容易也那么艰难,我的手甚至几次不听使唤差点将骨灰夹碎。我想到这双手曾经是怎样拥抱了我、怎样牵着我的手腕告诉我我已经做得很好、怎样拍拍我的肩说他相信我。那双手惯常温凉,总有着意外的让人安心的魔力。可是现在,褪去血肉,褪去温度,也就只剩了骨。

那个装骨灰的盒子,真的很小。我看着它,甚至感觉到有些头晕,连喉咙都干涩得发疼。我一滴泪都流不下来。大概是在刚刚被焚化炉外围的高温一并蒸干了吧。

曾经那么坚定地伫立在东京湾边的人啊,就这样被锁进了小小的盒子里,再无天光。


 

 

 

 

 

你会静默

手握着星火等在至暗时刻

你被击破

当熟悉呢喃又穿透耳朵

 

 

我总是梦见太宰先生。

大约是因为心中始终郁结着一种愧疚难安,梦里的先生总是独自一人,或坐着,或站着,面上是同一种微笑,像在讽刺。每当我想要上前去和他说些什么,他便忽地散了,独留几句嘱托一般的话语:“别不安,别记得。”

有时我会和前辈们说说这些稀奇的梦。距离葬礼过去已有两周,侦探社里的气氛却始终热不起来,大家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听到我说什么,也就只是接两句。大家总是劝我放下,可我总是看到国木田先生早上来时,习惯性地伸手要从太宰先生的桌上将文件拿过来;直美为每一个人倒好水,到放在太宰先生桌上时才会怅然若失地端着杯子离开;而我还是会在上班路上不自觉地往河边走,等着将太宰先生捞起来。

总是这样。没有人忘得了他。

我时不时会带几个蟹肉罐头或是花束去看看先生。早晨时的墓园里总笼罩着很厚重的一层雾,沉沉地压下来,隐约将墓碑上的名字隐去。我在太宰先生的墓前蹲下,为他擦拭一下黑白照片上沾附的露珠。有时墓前也会摆着几束卡萨布兰卡,那大概是芥川送的。芥川曾和我说过,这是太宰先生最喜欢的花。

我也遇见过其他的人。大家都对此心照不宣,点点头或招招手,便不再多说其他。碰上先生的生日或是祭典节日,大家才会商量着一起来,给先生捎上一两瓶清酒。国木田先生自己掏了钱,仿着先生曾常戴的波洛领结重新打造了一条,说是作为生日礼物。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是因为大家都看惯了先生胸前那颗比海还蓝还要透彻的宝石,仿佛那也成了他的一片灵魂了。

中原先生不常来。有次我前去为太宰先生擦拭墓碑,很巧合地碰上了他。他看起来很疲倦,远没有我之前几次合作时见他的那般锋芒凌厉。见到我,也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坐在墓前自顾自地喝酒。

我说,天挺冷,您早些回去吧。

他又抬起眼来看我,眼里带着点少见的茫然。我知道他已经有些醉了,便蹲下身去把酒瓶推远了些:“您醉了。”

我没有,他苦笑着说,以往喝醉了,他是会来接我的。

说完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我犹豫了片刻,本想拒绝,但见他似乎真的极悲伤,便也只好照做。他顺手倒了杯酒给我,我想要推辞,他便忽地笑一声,说,没下毒,陪我喝两杯。

我只好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与我不同,他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这酒的价值不菲,只是闷头大口喝下去,仿佛在喝寡淡的白水。然而几杯下去他眼中的醉意更深了些,连带着声音也变得很虚浮,像灌了风,轻飘飘的:

“太宰这家伙当年没叛逃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一款酒。巧的是织田作之助也很喜欢——你应该知道吧,”他轻笑两声,“织田,他唯一的挚友。后来织田死了,他再也没喝过。”

我一下子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喝下去。只好低声应他。

“没什么东西留得住他。我以前还在想能和他做一辈子的搭档其实也不错,后来他叛逃了,我就觉得算了吧只要他高兴就好。可是现在呢,他倒是走得轻巧,也不想想给他收拾身后事到底有多麻烦。”

比起和我谈天,中原先生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他为太宰先生入殓时表现出来的那些云淡风轻其实没多少是真的。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但之所以要刻意隐藏一下情绪,用他的话来说,大概只是为了不想让太宰先生嘲笑他。

我闭着眼睛,低着头。“怎么会呢,”我说,“太宰先生有时和我提起您,总会开心不少。您知道的,他看起来总是很忧郁。无论我们和他开怎样的玩笑或是……他笑得有多开心。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中原先生闻言忽地转过头来看我,那双眼透亮,快要把我望穿了。

“是吗?”他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问他自己,“我就说啊。这家伙根本就没开心过。我有时候真是恨死了织田,他一句话就把太宰丢进所谓的光明里,然后撒手不管了。可是,”他笑了几声,但显得很无力,“太宰那家伙,却为了这些东西,连命都送出去了。”

我沉默不语。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了,我回去了,”中原先生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尘,“你再陪陪他吧。”

我担心他喝了酒,自己回去太危险,便着急着站起来,要去送他。但他只是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说过,如果我喝醉了,他是会来接我的。”

我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逐渐在雾里隐去,又怅然若失地坐下了。

太阳逐渐升起来了。然而先生的墓碑仍然那么冰凉,摸上去甚至感觉刺了手。我看着照片里先生那张有些淡漠的微笑,总觉得心脏被挖空了一块。

有的时候那孩子的父母也会前来为先生扫墓,遇上我,总是低着头,飞快地说一声打扰了,放下祭品便匆匆离开。过了这么久,我终于释怀了些,太宰先生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换做是我,大约也会扑上去吧。于是某一天,当他们再一次想要放下祭品便离开时,我叫住了他们。

“请留步,”我很无奈地笑一笑,“不必如此愧疚。太宰先生大概并不希望我们双方一直陷入这种不可解的仇恨里。更何况,令爱还小,不该怪她。”

那对夫妻兀地又落下泪来,朝我很深地鞠了躬:“不,我们永远无以为报……如果不是我们没有看住她,太宰先生也不会这么年轻就……”

“罢了,多说无益。”我抿了抿唇。

他们再一次鞠了躬,又走了。

天晴了。

 

 

 

 

 

想不想看花海盛开

想不想看燕子归来

 

我时常在想,先生也许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死亡带走了他,留下了我们。那些过去的时光,也就此一去不复返,恍若隔世。我仍然常常会忆起他的微笑,他的双眼和他的身影——那么单薄,那么温凉,轻轻的,平和又安静。他朝我微笑,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像风一样。

先生。

有时我会去海边坐坐。长风猎猎,夹着咸涩的水汽,呼吸久了,会让人喉咙干涩。但是这里阳光极好,在礁石上发着细碎的闪。远远望去,波光从天边荡过来,将一整片蓝荡成浅金色。像灯,像玻璃,永远伫立,怀抱着横滨。

——像风一样。

闪着光坠落,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它璀璨如歌。

 

 

 

 

 

 

 

 

 

 

 

 

Fin.







相关仪式流程均源于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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